桌床无一幸免,他低头看到身前环着一双青筋贲张的手,漆黑的袖口紧束,衬得苍白的手背和凝固的血痕尤为夺目。 他死死盯了许久,不敢转身地梗着:“谢漆。” “嗯。”手松了一些,背后传来闷声的回应,“早上好,陛下。” 暴君在发癫地砸了一晚上后,低低切切地哭了一个白天。 他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胡乱话,神经质地一会掐住谢漆,一会哭着道歉松开,一会想把砸坏的满地东西收起来,一会抓着还没坏成齑粉的木料徒手捏得粉碎。很快双手被木料划破,他伸着鲜红的掌心粗糙地抚摸谢漆的脸,将血蹭匀后捧着他的脸,用北境的口音说些疯话。 冰蓝眼密卷毛,此时他像彻头彻尾的狄族野人,不像中原的皇帝。 谢漆从那浓重得像异族话的口音里分辨他的内容,大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狄族人信仰雪山的神,雪水化冻前祭牲拜神明。 谢漆不知道他是把自己当祭牲,还是当山神。 * 太阳下山时,两人依靠着坐在窗前地上,暴君瘫在谢漆肩上扒拉着不放,望着西窗一点点归于昏暗,恍惚道:“谢漆,太阳回家了,我不想回家。” 谢漆精疲力尽,还没能说出安抚的话语,暴君便从他肩上滑落下来,谢漆伸手捧住他脑袋枕在自己腿上,抖着手梳理那乱蓬蓬的卷发,不过片刻,暴君回家,高骊也归来。 他睁眼的瞬间便转身趴在地上没命地咳起来,咳完左手掐住脖子,右手伸去抚摸谢漆被血蹭得半白半红的脸。 谢漆疲惫地躺在他身边,轻笑着把暴君白天的北境话学给他听,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高骊也跟着笑,却轻声地说了别的:“他在那边复吸了。” 谢漆已经从暴君白天的胡言乱语里知悉,伸手摸摸高骊蓬松的卷毛:“你呢?” “我啊,我不碰的。”高骊拱过来缩着脖子让他摸,“你在我脖子上咔嚓过一个项圈,它一直在,我就一直清醒。” 残阳的余晖慢慢褪尽,他们互相拉扯着爬起来,就倚靠在西窗下互相依偎,谢漆伸手推开头顶的窗,停在宫檐上的三只鹰呼啦啦地飞下来,争先恐后地围着他们扑扇。 高骊屈指送了海东青小黑一个脑瓜崩,让它飞到正门去传令。小黑歪着脑袋咕咕着飞出去,身后是亲爹的笑嘲:“这傻鸟真是个饭桶,一身肉肥得往我手里坠……” 小黑假装没听见,展翅飞到正门去,天泽宫正门前驻足了一些人,今天的天泽宫是个台子,皇帝在里面砸,在里头哭,臣民就在正门外听着,觉得不寒而栗和觉得狐疑的都有。 唐维只是觉得这戏演得也忒卖力,正门一开,他第一个踏进了天泽宫,绕过狼藉找到了依偎在窗下的两人,一瞬吓得不轻,还以为见了一双鬼,俩鬼抬手朝他笑着打招呼,又阳间又荒诞。 唐维蹲跪下来端详他们,两人歪着脑袋互相靠着,高骊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观察,用气声笑问:“怎么样,演得逼真吧?” 唐维哭笑不得,做了鼓掌的手势回答:“真,真是以假乱真。” 谢漆和高骊歪着脑袋对视一眼,依偎着又小声笑起来。
第226章 五月的长洛开始热起来,诸事在燥热烦闷里曲折进行,满朝没人能睡好觉,上上下下都连轴转,竟比战时还忙碌。 看着一架破烂机器逐渐变新变好,高骊再累也是情愿的。只是天热事多人便燥,于是他总以热为借口向谢漆讨抱,谢漆不知为何体温一直比旁人低,瞧着没有多少血色,大约是少年时练武和用药的缘故,又或是体质奇特,到了夏季依然体表微冷。 高骊生怕这是暗疾,神医一来便反复追问,神医解释的药理复杂,只是写下的调养方子每隔一个月就改动一次。 白天忙得头晕眼花,恨不得三头六臂九条腿,到了夜里人便慵懒步调慢。两个人在双重日里留下不少外伤,双手解开绷带后,血痂斑驳,触碰克制,以前同床像野兽互欺,如今像蛇类磨鳞。 一天当中唯一的快乐就在这时了,高骊慢吞吞地摩挲着人,抚摸一件瓷器一样从指尖慢慢摩挲到发梢,静谧舒适得能摸到睡过去,不用摁着人大干特干,心里就赛神仙地快活。 谢漆白天也忙碌,内阁审刑署枢机院几头跑,到了晚上虽然仍是神情平静,但高骊知道他实际累得迟钝了。他看他竖着耳朵少说话,窝在自己怀里不嫌热,懒洋洋地摸着卷毛玩,怎么戳都配合自己摆弄,越看越眷恋。 不愉快的间隙消弭后,高骊无视了未来,满心装着当下的自足,贴贴时总要情不自禁地说腻歪话,幸福得好似背后摇着一条尾巴。 真是奇怪。对着他人总有闷气,一对着谢漆却好像吃饱喝足了,泡在蜜罐里,泡在好酒里,又甜又醉的。 谢漆耷着眼与他贴贴,指间绕着蓬松卷毛,倦怠的声音拖长:“小卷毛,唐维前阵子和我说了一事,你生辰临近,礼部想给你办生辰朝宴,你想要么?” 高骊耳根一热,呼了几口热气,低头用唇瓣磨蹭谢漆的朱砂痣:“不想要,我以前在北境不过生辰,现在也不想过,叫礼部把预算拨到政务上去吧。真到了我生辰那一天,我只想告个假,和你亲亲热热过一天。” 谢漆哦了一声,唇珠轻蹭高骊脸庞,说话又轻又慢,缱绻得不成样子:“好啊……还有三十天,到小卷毛生辰日的时候,我们不要谁人打扰,牵着手饮酒……我希望你开心,不过我想你大抵又会哭鼻子……” 高骊心里咕噜咕噜直冒泡,团紧他往他侧颈呼:“谁哭鼻子了!还有个又字?你不要耍赖哦老婆,你平日是威严森冷,可你到了床上哪次不是被我顶得直渗水,都潮透了。” 谢漆被他呼得发痒,肤色泛红地咳嗽:“你这什么用词造句,说得这么浪荡。” 高骊顺着他升温的脖颈曲线向上,吻在他唇上紧贴不放。 既然浪荡那便不说了。 做就是了。 * 朝内外忙到能喘一口气的时候,谢漆抽空要回一趟霜刃阁,为期需要四天,高骊一听便眼圈发红,期期艾艾地商量:“你那本部现在转移到白涌山里去了不是吗?离长洛也不是很远,我白天努力干活,太阳下山就骑马去找你好不好?” 谢漆身躯一振,反应有些大地用手臂比了个大叉:“不行!” 随即立即调整过来,发笑地拉住他小指轻晃:“陛下,就几天功夫,我很快就回来了。” 高骊不依不饶,卷起了往事来卖可怜:“当年也是在白涌山,春猎山头前,你和我说进山去见你师父们,也说很快就回来,结果嘞?你被带走了,留下我没头没脑地混日子。” 他回想到那往事就心酸,尤其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了,昔日老婆却一脸陌生神情,隔着距离说失忆了,越说越来劲了:“我一个人睡了十个月的冷枕头,一做梦就是你,一睁眼就没有你……” 高骊说着忽然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到,待七月七之后,谢漆会不会也像他那时一样难受呢。 这时谢漆微冷的手来抚摸他的眉眼,他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含笑的轻哄:“我向爱撒娇的哭鼻子卷毛狮子保证,四天后就回来。你放心,这回霜刃阁我最大,谁也不能像从前一样随意定夺我去留,四天便是四天,我去去就来。” 高骊听着他对自己的加长称呼,一时忍不住想笑,贴着他的掌心,故作横里横气地威胁:“你保证?” “我保证。” “要是不能如约,迟到一时一刻了,谢阁主自己说吧,要赔个什么好?” 谢漆用气声快速说了一句话,高骊没听清,再问时他只笑答:“任君做罚就是了。” 高骊抓心挠肝的,到底还是巴巴地目送他离开宫城,自看不见他的背影,就回去喊踩风,要他开始计时,四天四十八个时辰,谢漆要是晚回来一时半刻,他一定想个好法子罚他。 踩风弄明白了原委只想笑,立即找了计时的日晷和沙漏处理妥当,抽空和身边回来的小桑小声说话:“你瞧陛下和恩人他们,不管以前和现在,私底下感情还是这样好。” 小桑没说什么,只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继续做着手里的内务。 踩风讨了个淡漠,顿了片刻,又继续笑着凑过去,想帮忙,想搭话,想博些注意。 自四月中旬谢漆说了戳破的话,声称小桑从前喜欢他,踩风震惊过后麻利地收拾好心绪,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总算把小桑从皇子卫所带回御前。 只是他尚不清楚小桑回御前不全为他,更多是为了高子稷。小皇女如今无父无母,只有梅之牧,又过早地被迫成长,亲眼看到敬仰的仲父杀生母,留在心底的冲击和影响有多大,世上只有她自己知道。 小桑从前暗里喜欢踩风不假,可她忠于梅念儿也不假,如今旧主惨烈而去,她更迫切地想保护好高子稷,皇子卫所不缺服侍的宫女,她要做的是高子稷的后盾,不是乳母一类的宫人。她得知了踩风和前朝官员有牵涉的事,在梅之牧的分析下猛然意识到御前宫人能做的事今非昔比,便顺势返回御前。 她明白踩风对权势的追渴,明白他所剩无几的遥望憧憬在谁身上,她在日复一日里不抑灰心,却也不泯野心,这回她不是来和踩风相扶相持的,是来和他争权的。 小桑做好了诸多心理准备,包括和护持多年的人交恶的准备,她深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身残不可逆转,蔓延出的心疾顽固难除,他要以人下人的身体做人上人,现在宫城的总务终于到了他手里,他会像守财奴一样,把这富有安全感的高位捍卫到将死之际。 小桑原本是这么想的,直到踩风目光躲闪地来接她。 这股不对劲盘旋在她心里二十天,终于在此前一个一起守夜的夜里拨云见月,踩风摸出藏在帕子里的点心小心递过来,她拨开帕子看着年少时最喜欢的宫外吃食旷若发蒙,愣了好一会儿才故作镇定地递回去。 踩风有些急:“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个么?” 小桑指尖微抖:“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踩风人精一个,能有什么不明白的,笑问:“那你以前是真喜欢么?” 小桑踟蹰着,阖眼点了点头。 踩风便笑不出来了,攥着点心不知所措。 此刻黄昏时分,小桑垂眼看着手里的宫账,文字在眼里划过,脑海中胀满的却是别的。 踩风在身旁说着饭点将到,他偷摸开了小灶,现在他们想吃什么故乡的美食都可以,不像年少时在宫里,举步维艰到一份冷白半馊饭对半吃。 小桑想掩上宫账,还是继续摊开抚字:“婢不饿,总管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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