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上的字不过脑,他仍在细数此世给予高骊善意的人。 他在异世孤家寡人,另一个高骊在此世拥戴无数,同人不同命便是这么天差地别。 正魂飞九天,踩风前来上报,有些着急地说谢漆急病了。 闻声他立即起身而去,幸好踩风先说了谢漆在侧卫室,否则他都不知该去何处寻人,只以为谢漆又萧索地守在宫檐上,似鹰不似人。 * 此时是七月七的夜晚,谢漆蜷在被褥里冷汗透背,浑身发着高烧,眼睛紧闭睁不得,脑海混沌醒不来。 凌乱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复溯洄,谢漆下意识地清楚,那是他的前世七月七的记忆,是他将死又将重生的节点。 他身在狭隘天牢,看稀薄天光,高沅挥鞭,高瑱哄骗,身体毒发和伤病作祟,喉中血止不住地在呕。 他靠着牢墙,指尖刮了一指墙上脱落的石灰,往鼻梁上一抹,垂眼想死了,却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排山倒海的动静传来。 那个跑出大动静的大个子来到他面前,粗糙的大手抚上他的面颊,而后将一颗暖烘烘、圆滚滚的珠子塞进了他手里。 谢漆在高烧中眼泪如溃堤,明明紧闭着双眼,却还是在混乱的记忆里见到了倾泻的天光,六月十六白涌山中的日出,七月七韩宋云狄门之夜的火树银花不夜天……记忆不停倒装,交叉,混乱地记起,再彻底地遗忘。 他空有今世飞雀一年后的记忆,重生了,却又忘记了前世今生。 记忆的断代导致他与那个前世的玄漆不一样,就如同高骊与暴君不是同一人一样。 谢漆的冷汗更多了,疼得不知生死的界限。 “谢漆,谢漆……” 两个声音在同时呼唤他,彼世与此世的高骊都在抱他,谢漆蜷得更厉害了,体会到了濒死的剧痛。 他在剧痛中浑浑噩噩地感知着,灵魂似乎被撕裂成了两份,沉甸甸、破破烂烂的部分飞走了。 谢漆听到有人在身边喊,他活了。 * “他活了!” 异世天泽宫,七月七深夜,仍隶属吴家的神医满头大汗但精神抖擞,施展了一整个白昼的医术,此时竟还能抖擞地喊话,头发还是灰色的,而非银白色。 不管哪个世界,神医都是神医,妙手回春,嘴刀一流。 “老子真是太厉害了!这都能救回来!”神医揉揉手腕,兴奋得狂捋长胡子,大有把自己的胡子薅掉的劲头。 捋完,他又不管尊卑地狂拍瘫在床边的皇帝的肩膀,大笑着猛夸:“你小子眼光不错!当今世上,我敢保证除了我没人能救活他!哎呀我真是太了不起了,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功德又攒了一茬了……” 高骊浑身力气抽干了一般,大喜大悲地无力瘫着。 他左手直抖,最后一颗血红的天命念珠在十个时辰前,由他亲手交到了天牢中奄奄一息的玄漆手上。 他亲眼看着那颗天命念珠从血红变成透明。 透明刹那,谢漆即成功重生回四年前。 天牢中的玄漆则将死去。 但谁说命运的岔道口只能有那几条呢? 既然时空不停增生,现在多了一个晋国又何妨? 高骊脑海里没有充斥纷繁的诡谲天命,只有最纯粹的悲喜,他想同神医道谢,天泽宫紧闭的门却忽然在这时被推开。 此世未死的最大权臣以人臣身份硬闯皇帝寝宫,不顾衣冠凌乱,厉声便斥退了还沉浸在兴奋当中的神医。 神医见来的是家主,捋捋眉毛就麻利溜了。 高骊还瘫坐在龙床下,抬起被烟瘾折磨得遍布血丝的眼睛,含笑看向高高在上的吴攸:“吴世子……贵安啊。” 吴攸剧烈呼吸了片刻,撩衣半蹲下,和高骊视线齐平,死死地盯着他:“皇帝陛下,你究竟从何处得知我的秘密的?” 高骊搭在床沿的手屈指轻敲虚空,看着吴攸隐隐疯狂的眼神,越发镇定自若:“朕从哪里知道,还重要吗?你窝藏先东宫旧部,先太子妃梅念儿还活着,先东宫影奴之首张忘更活着,高盛的遗腹子……哦,是遗腹女,也活着。” 吴攸最后的隐忍崩坏,见鬼一样地盯着他:“高骊!” “你给她取名高子稷,真是个好名字。”高骊低声笑起来,“吴世子,如今太子高沅、五王高瑱都还活着呢,你想把高子稷扶上皇位,你觉得手握正统皇子的梁韩两家能答应吗?” 吴攸神情几经剧变,说话都发起抖了:“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高骊后脑勺轻靠在龙床上,不住地笑:“再挣扎一下。” “什么?” “这个晋国,我们,都再挣扎一下。” “挣扎什么?” 高骊侧首,满眼血丝地看向昏睡中的玄漆。 他呼吸均匀。 高骊回头来,对着浑身焦虑的吴攸认真地笑道:“挣扎着……活下去啊。”
第230章 谢漆病了数日才堪堪能落地。 这病来得奇怪,神医来了也诊不出是什么疾患,除了烟毒的余毒,其余内伤外伤皆不见,若是旁人,神医大抵会怀疑是无中生有地装病,偏偏是谢漆,如他这般能忍疼的人,竟生生疼得卧床三天不能起。 谢漆不省人事,皇帝晚出早归,人前只待在床前干看着,不像三年半前的时节,谢漆烟毒最严重的时候,衣食住行都让高骊揣着亲力亲为地照顾。 至于人后他是什么反应,旁人不得而知,距离帝侍最近的踩风只知道,谢漆的衣服在夜里裂损,翌日喂药时,踩风还眼尖地发现他手腕和脖颈俱有揉捏的指印淤青。 踩风提心吊胆,疑心高骊在这节骨眼不定时抽疯。他收拾了几次天泽宫的乱砸残局,深信高骊烟瘾犹存,不然不会连那架爬梯都砸毁了。 往日是门窗紧锁,独谢漆在内镇住高骊,现在谢漆自己怪病缠身,白天蜷在被褥里发抖、抽搐痉挛,俨然痛苦难熬的凄惨状,高骊的反应如此奇怪,难道是夜里烟瘾发作,不拆宫殿拆人去了? 于是守夜时他便紧张地竖耳紧贴隔墙,深夜时隐约听见了高骊语调起伏的混乱呓语,夜深尽显骇人本色。 踩风情急之下用送水的借口拍门,硬着头皮拍了半晌,沉重的脚步声来到门口,谁知门一开他便挨了一踹,猝不及防间天旋地转地滚到玉阶下。 高大的身影笼罩在玉阶上,似是一团乌云:“要么安静……要么死,明不明白?” “是,是,陛下恕罪,是奴才聒噪了。” 踩风额头磕破,火辣辣地渗出血丝,四年前他侍奉的是先帝幽帝,幽帝性情更无常,发怒时会以施刑宫人为乐,高骊在位四年除了毁物看着骇然,几乎不曾罚刑御前的人,凶归凶,极少见血,见血也是见他自己的血。 如今是头一遭显暴戾端倪。 * 谢漆在鬼门关前转悠了数圈,痛倒的第三天晌午神志恢复,睁眼就见神医打着哈欠坐在不远处的桌上。 神医见他醒了连忙过来照料,嘴上噼里啪啦的:“好小子总算是醒了!身体还有哪里不适?你这病得真是离奇,我诊你脉象竟然找不出病因,老子看了一辈子的疑难杂症,又在你身上遇到了新一例怪病!” 谢漆懵懵地缓了小半天,才从神医的废话连篇里听明白自己的状况。 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身体,只知无边无际的疼。 身体仿佛在一夜之间枯败镂空,重重酷刑加诸身上,血流得没完没了,身体里还有经年的积毒积伤,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皮肉都没有置身事外,全都在叫嚣着疼。 总而言之,是身躯败蜕的濒死之痛。 疼得他记不起那些在剧痛中飞闪而过的记忆片段。 神医见他迷茫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望闻问切:“行了行了,你小子还是继续睡觉为好,看你这血气亏的,又得好好补了。真是要命,前头窟窿还没填上呢,又来一场大病掏走了大半家底,你小子是什么无底洞啊你。” 谢漆深呼吸,吊起精神沙哑地问起别的:“您这几天见过陛下么,他看上去还好吗?” “他是好,可也奇怪得很!”神医战术摸胡子。 此前禁烟令轰轰烈烈的,神医自然也看到了高骊自述深受烟瘾荼毒的文章,写得确实叫人动容。 神医作为极少深知高骊身体状况的人,一看了文章便琢磨明白,高骊整这么一出,不惜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做舆情,都是为了推动禁烟的合情性。 至于高骊在文章里说现在还有烟瘾残留,那都是托词,神医在三年前就把高骊身上的烟毒剔除干净了。 “不是谢漆,高骊宣称自己还有烟瘾,那不是在演戏给天下人看吗?演戏这种事,演一演也就罢了,可他何至于演得这么逼真,还这么持久?演得以假乱真了。” 神医皱着花白眉毛,一通小声的唠唠叨叨,不解而担忧,谨慎地议论。 “你病的这几天,我一直在宫里,瞅他的次数多了,发现他压根不对,活脱脱一个吸烟吸坏了脑子的古怪样,前天晚上还把御前大总管踹飞了,差点把人骨头踹断了!” 谢漆眼皮一跳,撑起心神认真地听。 “伤人之后,他又摆出副别扭的心虚样,昨天私下叫我给他开些医治烟瘾的汤药,可他身体又没病。”神医把胡子捋了又捋,“我给他诊脉,诊不出个西北风,只觉得他演戏演得入戏太深,演过头了。” 谢漆一时无话可说,只觉身体又疼了起来。 神医虽口快但绝不多话,转而说别的:“你小子,自己掰指头数数,欠我老头子几条命了?” 谢漆吃力地动了动手指,身体还是极难受,想来这窟窿身体又费了神医许多心力,沙哑地缓道:“数不清了,实在是报答不完了,神医,我给您养老吧。” 神医当即被逗笑了:“就你?老子没准活得比你小子命长!” 谢漆也笑着:“是,您是老神仙,正该与天齐寿……” 暴君便是在这阵笑声里回来,一进门先听见神医的话,顿时拉了脸,阴沉沉地想这老头子的嘴不如不要。 神医见他来毫无畏惧神色,如常地打招呼,开口丝毫不当他是皇帝。暴君避着这位不好惹的老神医,四年来习惯了旁人蔑视或恐惧,他不太能适应神医心直口快间的熟络,别别扭扭地应着,到床边坐下紧盯着谢漆不放。 他垂眼盯谢漆的脸,浑然不觉自己眼神中的侵略性,只觉得这漂亮犟种醒来了也是虚弱,虚弱得能继续任人摆弄。 他乱糟糟地想摆弄他,甚至希望他一直病下去。 气氛古怪,神医留下了一沓药方和一大通嘱咐,摸着花白胡子大声嘀咕小年轻黏糊,健步如飞地溜了。 神医一走,谢漆便脱力地闭眼仰回枕上,想说话却实在没力气:“陛下,抱歉,这几天给您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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