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美把白照影拖上岸。 他的世子妃从上往下看,小小的可怜的一团。 萧烬安看到那小人影儿浮出水面,方才稍稍回了魂。 只是白照影不动了,萧烬安慌乱得险些跟着跳下去,又堪堪稳定心神收住脚步。 他要下山。 偌大个身子,刚才交手时底盘稳健,如今却踉跄不稳,出门这几步显得跌跌撞撞。 萧烬安狠狠地踩中已经晕厥过去的萧宝瑞,他举起绣春刀,刀锋对准了萧宝瑞的脖子。 刀尖落下。 萧宝瑞昏迷中似乎意识到危险,狼狈地抽搐。 此时祠堂里有动静,有人上来。 那人进门时脚步很轻,人形佝偻,身体穿着件青布道袍,神情落寞。 隋王…… 隋亲王嗓音不大,道了声:“烬儿。” 隋王缓缓跪在老王妃的祠堂。 就在江川月原来放灵位的供桌前,隋王的出现,中断了萧烬安的动作,隋王嗓音喑哑道: “王妃,你已不在十年,烬儿文采武艺依然能够冠绝上京,若你还在,应该会很欣慰吧。” “我对不起你们母子,闹出今日的局面,我一直缺位,是我治家不严,也是我教子无方,烬儿要杀,那便杀我吧。” 祭堂很小,雨声虽大,并没有把隋王的声音掩盖住。 隋王给萧烬安当了十年慈父,纵使后来情分断了,隋王站在许氏那边。但隋王常年修道,鲜少直接参与家宅争斗,连露面都很少。 他仍未绝情到让当年的父亲,下跪乞求自己。 正如他看到许氏爱子情深时,想到自己的母妃一样。 逼他成魔的人,竟赌他身上还有人性。 萧烬安刀尖停顿片刻,刀口冷星闪烁,若他执意要杀萧宝瑞呢? 他也在赌,隋王的这份愧疚是真是假。 萧烬安将刀尖下压几寸—— 隋王神色巨变:“为父愿将这蠢货发配至京郊田庄反省,你在一日,他便碍不着你眼,永远让他登不得王位如何?” 再度被一股无法言喻的绝望感攫住,萧烬安嘴角微微提起。 他赌输了。
第56章 愧疚是假的。 幼时那份父子情分, 也是假的。 可怜他将他当作父王,对方却只把自己, 当成垂涎王位的孽种。 萧烬安怔然从祭堂下来。 在石阶每走一步,他腹中翻搅,呼吸不畅。雨水沿着身体滑落,冷雨带走躯体的温度,衣服跟头发全湿了。 那纠缠不休的疯症,并没有因为受到刺激到来, 就连发疯时产生的幻觉,都不肯解救他。 他意识无比清楚。自己活在敌意和谎言里,他像个笑话。 “殿下……” “殿下,我们把世子妃捞上来了, 我们给世子妃按出去了腹腔的水,可是世子妃没有醒。” “快给殿下撑伞,属下再去请大夫,再麻烦陈老大夫来一趟!” 成美掐白照影的人中,茸茸给白照影打伞。雨水沿着伞骨滚落。哗啦哗啦。 唯有成安与萧烬安的视线对上, 见萧烬安表情僵死, 土偶桃梗似的。 成安惶恐地央求:“殿下, 求您说句话……” 萧烬安俯身。 他半跪在白照影身边, 抄起白照影的腰,让他能靠在自己身上。 萧烬安如机械般抱住白照影, 手指颤抖地抚摸白照影的侧脸。 白照影小小的, 鼻尖凉凉的, 像是个没有生机的精致娃娃,一动不动地,眼睛还闭着。 ——那样鲜活的少年不动弹了。 萧烬安在漫天的雨幕里喉结轻颤, 恨透了自己。 曾经他以为先死的会是自己。 曾经他也以为,如果外人瞧不出他对白照影的感情,就是对白照影周到。 可他竟不知晓,即使做到如此,都没能让少年远离他身边的争斗。 他爱世子妃,冷落他,疏远他,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折磨他。 最后竟让白照影根本没指望自己会来救他。所以白照影才会坚决又绝望地,从高处跳下。 落水时他的世子妃很痛苦吧? 他胆子那么小,会害怕吧…… 萧烬安没法想象白照影的处境。 他用指尖扣住少年的手,白照影刚从水里被捞出来,手掌冰凉,指节也纹丝不动,任由他用指节抵着。 他不肯回应自己,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那么爱笑的,爱玩的白照影,不笑不动地倚在他怀里。 什么皇子,什么登基,什么继位—— 他统统没有兴趣!!! 他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希望他好,希望他活着,却都没能做到。 萧烬安在大雨和夜色里,伴随雨水流下眼泪。 他对这座上京城有滔天的恨意,深恨在胸口蓄积,使他即便没疯,也有无数个偏激的念头,想要毁掉周围的一切。 然后又在绝望到濒临崩溃时,被他世子妃,很轻微地一声咳嗽,失控的理智重新被唤醒。 白照影在萧烬安怀中微动。 他仍不太能睁开眼睛,但多少恢复了生命体征。 白照影蝴蝶轻颤般的动静,竟瞬间扼住了萧烬安所有疯狂的想法: “……” 他还活着。 周围的雨变成暖雨,阴沉的天空染上颜色。 萧烬安满心恨意,竟完全败给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转变来得太迅速。 原来在他心里白照影的分量,已经重要到能让他在顷刻间,觉得这个世界又从坏变好。 萧烬安与这世界再度建立起联系。 他在雨声里微微直起身子,安静地,等待白照影接下来的反应,约莫有几个呼吸的工夫,他等到了白照影眉心轻颤,身体缩了缩。 萧烬安惊喜地握住世子妃的手,自己的掌心也在颤抖。 而白照影可怜巴巴的,像耗尽体力,然后闭着眼再呕出几口水,接着用微弱的气音表达: “疼。” “好疼。” *** 南屋。 门窗紧闭着。 天色已经快要明朗了。 下了一整晚的急雨变成了小雨,小雨变得再小,最后唯独只剩房檐的水,向下滴滴答答。 鸟儿在屋檐下啁啾。 昨晚府上太乱,鹦鹉没有出现,今早鹦鹉才在世子院重新冒头。 鹦鹉这东西毕竟通灵性,也没像往常似的聒聒大叫,就偶尔在房顶冒出一句: “嘎——世子笨蛋!” 屋里被骂笨蛋的世子微微勾起嘴角。 不是他癖好特殊,而听出是他爱妃的手笔,这少年喜欢自己,也没少偷偷说他坏话。 很可爱。 昨晚萧烬安彻夜未眠,如今眼睛底下,还有两块浅浅的乌青。不过他不在意。 他早晨也没去北镇抚司,更没用饭,甚至还把锦衣卫破获许茁挪用军武的案件,拱手让给薛明段莽他们去查。要知道这种案子在锦衣卫向来吃香,素来能让人打破头抢。 其实萧烬安在房间里,也没干什么重要的事,不规矩的事也没有。 他就是给他世子妃浑身收拾干净之后,好好地看了白照影一晚上,照顾了他一晚上。 如今他也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意思。经过昨天连续的几件事,就连瞎子都应该看得出来,他把白照影放在心上。 当然,世子院的所有人都并不瞎。 正因为不瞎,所以各个都乖觉得很,不来碍眼也不讨嫌: 一大早成安就到吏部补条子请假。 成美也没着急催主人用膳,而是把餐盘放在南屋外间,还给白照影熬好了安神的汤药。 茸茸小丫头虽然担心少爷,但也是很乖地,搬小板凳坐在南屋门口守着。 庭院里侍女们在洒扫,声音轻细。竹扫把剐蹭地面,响声沙沙。 几个侍从搬走了断开的石桌,各自保持着沉默。 外面,世子院的所有人,都在成人之美。 屋里,这片刻间的厮守,让萧烬安感到无比愉悦。 他给他世子妃喂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看甜白瓷调羹,抵开白照影桃花色的唇瓣,轻轻撬开条缝隙,然后棕褐色的药汁流进嘴里,他拿帕子小心翼翼给爱妻擦嘴角。 喂完药,他摸摸白照影的额头。 白照影额发全干了,没发热,在被窝里让人小心呵护了几个时辰,体温恢复过来,头发丝都透着股暖香。 白照影缠人地蹭他的手。 白照影睡着时尤其可爱。 从醒着时的机灵小动物,变成懵懂小动物,满头绒毛似的软发,他在萧烬安掌心摩挲,把萧烬安整个人的阴森感全熨平了。 萧烬安嘴角漾着笑意,满心言语,似乎都已忘记,唯独只剩下“吾妻可怜可爱”而已。 萧烬安在脑海千千万万遍重复。 …… “殿下。” 下午,有声音隔着南屋的帘子传进来。 屋内屋外隔着道虾须帘,屋里显得影影绰绰。 是薛明。 这是他在锦衣卫的亲信,想必有事要禀。萧烬安在听,却完全没把目光,往帘外分给薛明半点。 当然薛明也并不敢有任何意见。自是听说了昨晚世子妃坠湖的事,世子向来在意世子妃,能有空接见自己,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许家那桩案子结了。”薛明禀道,这南屋附近没有外人,薛明耳听八方,声音不大。 “殿下虽让属下几个主理此事,但我等人微言轻,报上去的还是殿下主办。所以上头很快给了回应,许茁挪用军武确有其事,其中还牵出了武备库盘点环节的漏洞,圣上龙心大悦。” “圣上口谕褒奖殿下,我等也跟着沾光。” 薛明段莽能得萧烬安的重用,正是因为各取所需。 薛明自知身份寒微,想往上攀爬,当然要依靠萧烬安,世子的交代他都不遗余力地办好。 这种借势而起的行为,萧烬安并不评价对错。 萧烬安只关心重要的事:“老七有动静吗?” 薛明禀道:“七皇子近来似乎跟兵部的一些人,走得更近了几分。我等在他身边安插了探子。但他身边也有高手,太多的消息打听不到。” 萧烬安淡淡的:“老七以前自视甚高,觉得圣朝以文治国,他不待见兵鲁子。” “那为何有此转变?”薛明扬起眉梢。 萧烬安语气未变:“当然因为我是个武官,在皇帝面前如鱼得水,让他发觉武职也好,想结交些武将。” “敢问殿下,应该如何应对?”薛明请示。 萧烬安嗤笑:“无妨,先让他胡闹。儿时在大本堂,就是我读《论语》,他也读。还故意偷看,跟我读同一页一行。老七向来画虎不成,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不必自乱阵脚。” 薛明低头颔首:“是……”总觉得殿下他语气轻松,还在漫谈,当是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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