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崔兄夫人不停地掉书袋相比,崔弟夫人,话少了很多。 崔弟夫人不怎么闲聊,他语速很慢,说体面的官话,自述复姓轩辕,是个极古老的姓氏。 真正接待客人时,白照影方才发现,无论是崔家哪位夫人,都有个特点,客气而疏离。 白照影知道他们衣服上面,应该都有佩玉,可两人身上的玉器,从始至终没发出过声音。 ——啪嗒。 记忆里,自己刚穿盛装吉服时,就在这座院子里,头顶珠冠流苏噼啪作响。 这要是当时穿书穿到崔家…… 恐怕当天就要被关起来,好生教导规矩。 白照影不经意间,曲起指弯,暗暗贴了贴脸。 茶已过了两道,过第三道茶之后,主人若要挽留客人,才可以进内院再叙。 可白照影蓦然觉得,跟他们两个人说话,简直堪比英语口试答题,他还得一边想词儿,一边组织成另一种言语。委实不太想跟他们再叙。 不能叙那就送客吧。 临别前。 崔兄夫人握着白照影的手道:“我近来读诗册,读到杜少陵那两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愚兄深有所感。世子夫妇在声望楼那场捐款义举,义赈大同,更是令人颇为感佩。” “只是西北之危未解,瓦剌威胁尚在,愚兄心思颇不宁静,但请世子妃开解一桩家事,立冬前,我等缝不缝寒衣?” 崔弟夫人简短道:“我也有桩家事请教,家父三子在朝,一子在野。如今在野的那位颇得阿翁中意,可他毕竟未曾养在膝下,该以何种方式进入朝廷?” 他们在说什么? 白照影半懂不懂,但却在表现出茫然的神色之前,直觉不能乱答。 对方为人做事规矩严格,不是能让自己随意说话的人物。 难道想套话问大魔王的事,还是探问前线情况? 白照影确实不知道,只好小心搪塞:“我管家勉强,不会缝衣。” 崔氏内眷,眼看即将要走,最后也没拿到实在的情报,竟以为白照影城府颇深,在跟他们认真打太极。 两人齐声追问:“——敢问世子何意?” “世子更不做这些。” 他们急切想知道萧烬安动向,问得更直白:“世子近日做甚?” 白照影鬼使神差,竟胡乱跳出个最近的答案:“帮我洗……” 成美大惊:“咳。” “……清一些见不得的东西。” 白照影总算圆了回来,成美也总算松了口气。 两名崔夫人以为,世子又在谋划打击政敌的最新行动,世子干劲正足,似乎是个厚积薄发的厉害人物。两名崔夫人拿到“情报”欣然辞别。 双方可谓达成心力交瘁之后的皆大欢喜。
第82章 养心殿殿外是铅灰色的天。 殿内诸皇子与内阁议政, 议得仍然是前线战况。 老将程岳,到底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调整, 再加上粮饷到账,还有来自上京城的些许消息,败报不再递入朝堂。 但前线僵持,程岳和罗戈王子打得难分难解。 长期作战,虽于双方都无好处,但是大虞亏得更狠。 因为瓦剌走得是以战养战的路数, 而朝廷边境线长,防守十分艰难,反击也不好反击。 敬贤帝边咳嗽,边听兵部尚书分析局势。 尚书说得冗长, 敬贤帝听着不耐,打断后拍拍桌子,茶盏发出“嗡嗡”一连串儿响。 “朕不听尔等描述!” 敬贤帝的嗓音提高了八分。 带着些尖利的声音,穿透力十足地穿到殿外,飘进萧烬安时常窃听殿阁议政的凉亭。 萧烬安耳廓细微地轻转, 收拢了殿内每一处声音。 听见敬贤帝痛斥道:“偌大朝堂, 文武济济, 竟连个能把罗戈赶出国门的章程都拿不出来, 朕要得是方法,否则朕要你们何用!” 凉亭四处透风。 伴随着风势, 敬贤帝的嗓音越来越清楚。 他越生气, 萧烬安便越含笑。 到后来笑意极盛, 使得跟萧烬安同时当值,把守在凉亭之外的薛明段莽,各自浑身渗冷。 三皇子这时声音不大地来了句:“父……父皇, 儿臣对前线局势,多方调查,熬夜不眠,写出了《三战三策论》,希望能对前线有所助益,有本启奏。” “准!” 萧烬安笑吟吟地静听。 果然三皇子还没开口,就被萧明彻辨识度颇高的嗓音打断: “儿臣有七战七策之说,三战三策,有何可言?” 七到底比三大。 七皇子也比三皇子,在皇帝跟前有地位。 说着萧明彻开始用他那把嗓子,朗读这篇策论。 他也适合声情并茂的朗读,文章想必出自白兮然之笔: “昔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北部瓦剌犯边……” 可是萧明彻的嗓音又被中断: “陛下,禀报陛下!宗人府监牢里还羁押着隋亲王,宗人令上奏,牢房内的空位已满,宗人府毗邻街市,监牢本就不大,如今关着这么多人,城中来来往往的百姓看朝廷的笑话。” 萧明彻道了声“放肆”,便要斥责传话的太监。 却不料敬贤帝听出其中不对,立时截住话头追问道:“——宗人府为何关押那么多人?” 萧烬安在亭外笑得能滴黑水了。 他早安排好这名太监,是身家性命捏在他手里的死士。 不成功便成仁,太监狠下心叫道:“宗人府要抓世子,七殿下先派人到府上请世子妃,底下人对世子妃不敬!逼得世子妃以服毒相挟!” 萧明彻:“你、住、口。” “你才住口!”敬贤帝哗啦一声把杯子扫下御书案,瓷杯摔出了四分五裂的鸣音。 什么“底下人对世子妃不敬”!? 分明是萧明彻心怀不轨。 当初娟贵人死得不明不白,娟贵人势微,老皇帝不欲追究,但那时就已知晓七皇子性淫。 那娟贵人死就死了。 世子却是他现在正得用的利刃。 老七劣性不改,若不施以惩戒,必难让萧烬安心服。 况且萧烬安时常随驾,竟不在御前提及此事,恐怕是知晓家丑不可外扬,他替妻子遮掩。 这事就更有几分真…… 但这局也有破绽,只是敬贤帝被闹昏了脑子,又想狠狠地敲打萧明彻,让他若想争夺万人之上,也得管得住自己的下面。 敬贤帝决定隐晦处理萧明彻。 萧明彻被罚抄百遍《心经》。 其实敬贤帝想让他懂的,也就是里头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而已。 至于明着补偿,如果他这样判,那是坐实了老七不敬堂嫂,甚至是皇嫂,两边都不好看。 补偿萧烬安只能再寻机会。 萧明彻黯然退场。 他出殿时,带起养心殿一阵凉风,又引得皇帝遽然咳嗽。 老皇帝边咳边问:“老九呢!朕让皇子议政,老九人在哪里……” “启禀圣上,九殿下的爱犬得病兴头不高,九殿下也恹恹的,前几日就跟大本堂告了假,想必正在陈妃娘娘跟前调养呢。” “爱犬兴头不高,那便传旨告诉老九,朕兴头也不高。” “哪天朕要是,咳,要是驾崩了,他还要抱着狗给朕出殡!” “都不中用!都不中用……” “咳,咳咳咳——” 按说敬贤帝这话,已经出离了皇帝身份能讲出的范围,着实不太合适,将自己与狗相比。 但是敬贤帝本人也有段曾在皇宫外长大的经历,怒气起来,性格中的本质便遮掩不住。 敬贤帝又响起阵几乎要把肺咳穿了的咳嗽。 引得朝臣和宫人们纷纷拜倒:“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 养心殿殿外这几天,并没那么冷,尽管天幕依旧阴沉沉的,让人不适意。 萧烬安在这般天气里,那种浓烈的笑容,更加透着股,随时可以撕裂这个尘世的癫狂感。 一阵萧飒的秋风吹过,萧烬安溢出了道笑音。 笑得人从齿冷到头皮发紧。 他从始至终未发片语,可是他那笑容,满载着不忠不孝不臣之心。 薛明跟段莽拢了拢单薄的飞鱼服。 实在不能让殿下再这样子了。 否则还没入冬,殿下也还大业未成,他们俩就要冻死在这座亭子里,没法继续追随。 得想办法赶紧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气氛。 段莽上前半步:“殿——”下您笑得忒可怕了。 薛明知晓呆子肯定要闯祸,手肘忙拐了把段莽,强揽过话题:“殿下的衬袍瞧着真暖和。” “……”萧烬安听到这话,逐渐敛起笑容。 所有的锋芒与疯狂,像在一个缓慢的过程中,如毒刺徐徐收拢。 萧烬安回过神。 继而不耐地摆摆手,如大鹅般仰头:“热,非让穿,烦得很。” 他并不点明是谁,然后深深皱眉,显得很困扰。 如此薛明只好讪讪地赔笑,递上一个更友好的话题:“世子妃也是关心殿下。” “真好,你等便没有这种烦恼。” 薛明的赔笑变得非常苦涩,飞鱼服更显薄了。 迎上段莽哀怨的目光,段莽心说,你还不如让殿下直接发难呢! 这两个活宝眼下深受打击。 话题愣是从北部战况,皇子角逐,直接硬拐到世子院内部: 世子妃白照影亲来王府寻他,世子妃还要让自己背他,拢共从王府回世子院也没多远的距离。 “你等内子,也似这样,片刻不能分离?” “哦,忘了,你等没有内子,也是自在。” 薛明段莽:“……” 薛明段莽几乎心里大叫:谁来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也兴许是上苍凑巧听到了两名活宝的心声,就在这个当口,养心殿外这座凉亭,直冲着的小径尽头,小碎步走近个身穿青布衫的下等太监。 这类太监平日里负责宫廷洒扫,也并不专门伺候某位主人,他们时常起得极早而又睡得极晚,是皇宫里最最辛苦的奴才,没谁把他们当人看。 可是萧烬安总能用最微薄的代价,收拢到最得用的势力。 洒扫太监足迹遍布宫中,吃苦耐劳,又普遍想着翻盘改命,替世子办差搜罗情报,他们这是在相互投机。 小福放下扫把恭敬道:“殿下!大喜!忍冬找到了!” 萧烬安在那瞬间,阴沉感再度削减几分,近乎完全消散:“在哪里?” 小福走近,小声道了个词语。 萧烬安和缓下来的气息,竟倏然紧绷。 他仿佛一张弓,放了箭,然后弓弦又再度绞紧。 “怎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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