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是说,祂在逃避? 闻人辞掠过现代的景象,想要快些走到尽头,去面见他的神明。 耳畔,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在无边寂静中擂动,闻人辞很清楚这一份单调的声音所求为何,尚未重逢,他便要控制不住地心动起来。 过往的记忆还在裹挟着他,把地牢中奄奄一息的孩子抱在怀中,将祝千龄护在怀中躲避着皇军的追杀,揪住半夜三更跑去后厨偷食的祝千龄…… 桩桩件件,生生世世。 直到,闻人辞看见了他正所经的一世,没有祝千龄存在的一世。 他躲过了祝踏歌与闻人曲的阴谋,在仞州结交了诸多好友,他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他们红衣怒马看尽仞州,故而闻人辞早早便意识到诸事不幸。 自然,亦是他频频做的噩梦,或有时醉酒狼狈归府,他会梦见有个孩子嘟囔着气话照料他,或有时路过某间甜品铺子,他会梦到自己取了一盒甜糕逗某个孩子。 不算噩梦。 只是那个孩子没有脸罢了。 直到闻人辞万事俱备,自去魔窟请清风。 他梦中的脸才有了具体。 祂问:“你所求为何?” 闻人辞道:“四境安乐,百姓平等。” 祂问:“你为何求我?” 闻人辞道:“收回灵气,四境诸公归于凡尘。” 神明久久不语,他赤红的瞳孔紧紧盯着闻人辞,收回灵气这一举措尤其胆大妄为,甚至异想天开,可神明想的却不是这些。 祂不甘心。 于是,闻人辞听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祂问:“你圆满了吗?” 鬼使神差的,闻人辞回视着祂的眼眸,那抹深邃的猩红仿若勾走了他的魂,闻人辞意识到——他似乎对神明起了怜爱之心。 何其荒谬,一只蚂蚁会去怜爱一颗苍树。 “若是收回灵气,你会怎么样?”闻人辞不问反答。 “孑然一身。”神明轻声叹息。 “你以前和我在一起的,对吗?”闻人辞大逆不道。 神明不说话。 闻人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些摆放在岩壁中的躯壳无时不刻提醒着他——所梦皆真,那些冰冻的尸骨都是他的前尘遗骸。 只不过灵魂没有随着躯壳陈旧,反而充满活力,如茁壮生长的芽。 “为什么,我遇不到你呢?” 神明动容,祂露出一个闻人辞很是熟悉的神情,被抛弃的委屈神情,神明总是欲言又止,暗自舔舐自己的伤痕。 祂避而不答:“灵气乃天地造生,非我之欲,我的参与,只会让事态越发不可控。” 不知为何,闻人辞忽然意识到了神明的言外之意——若是没有祝千龄的参与,闻人辞是不是可以躲过一切死劫,明媚地活着。 可闻人辞的死与祝千龄并无任何干系,所有人都在推波助澜,时代如此,闻人辞无法抵抗。 闻人辞游走在漫漫长夜中,焦急地寻觅着那一道通往现实的路径。 魔窟中的灵气越来越稀薄,以至于闻人辞可以毫发无损地站在神明面前,与之做交易。 自是神明将时空倒转所付出的代价,可神明早与魔窟融为一体,密不可分,每一次轮回都是祂在割舍身上的一片血肉。 值得吗? 在这个吃人不见骨头的时代中,为一个必死之人开辟生路,值得吗? 闻人辞的死亡是必然的,他在世间拿着自己天真的理念瑀瑀独行。 闻人辞的存活亦是必然的,他代表了后来者庞大的声浪,是被海水锈蚀后的沉铁之外,牵扯着腐朽的链锁。 只是祂看了太多爱人的死亡,恐惧与愤怒扼住了祂的理智,祂妄图在生死间为其谋求一条明线。 直到祂放弃了自己。 闻人辞并不想放弃祂。 “我们打个赌吧?我们重来一次。”闻人辞伸出手。 “重来一次,我们去一个有你亦有我的新世界,我会活着来到你的眼前。” “届时,你要答应我,将灵气倒灌入地底,成为万物养料。” 一旁的萧敖目瞪口呆,想要阻拦挚友的疯狂决定。 神明沉默半晌,道:“好。” 闻人辞问:“你不问我失败如何吗?” 神明不语,闻人辞却道:“若是失败了……” “不必,”神明打断了闻人辞的假设,“开始吧。” 于是故事来到了开头,闻人辞变成了贾想,这个名字成为了他留给自己唯一的提示。 可他不知,为了闻人辞能够活着,祝千龄竟狠心设置了穿越者机制,将自己架在穿越者的对立面,企图逼迫自己—— 远离贾想,远离闻人想,远离闻人辞。 闻人辞挥开映在眼前的光点。 如同他的生与死一般,他与祝千龄相爱是必然的结果,哪怕有一方有心阻拦。 闻人辞承认了,在看见那位坐立在深谷尽头的神明时,他就见色起意了。 离婚?分手?断绝关系?永世不得再见? 不可能。 突然,黑暗深处猛地撕裂开一道豁口——一线微光骤然闪现,如同冰封河面初绽的第一道裂痕,刺目而锐利。 无数光点随即奔涌而出,旋舞不休,顷刻间聚成无数道璀璨的光圈,彼此环抱,层层叠叠,织就一道道浩瀚的轨道。 闻人辞清楚,在这星轨正中,便是尽头。 像过往无数次踏过混沌一般,闻人辞越过由光点组合成的星轨,无数记忆碎片掠过他的脸颊,无边思念追着影子,填满了闻人辞的身与心。 他看到了。 在尽头,惴惴不安等待他的人。 闻人辞毫不犹豫,张开双手,抱住了祂。 即便成了与魔窟一体的神明,祝千龄的身板还是偏瘦削,闻人辞将下巴靠在祝千龄的发丝间,吸吮着熟悉的温度。 “岁安。” 祝千龄茫然地盯着半空,乍一听见这道呼唤,他眼前骤然模糊一片。 这是一道询问。 这是一道试探。 这是一道禁锢。 祝千龄缓缓将脸埋在闻人辞的脖颈间,一如既往。 他道:“我在。” “你赢了。”祝千龄道。 闻人辞将他抱得更紧。 “你放水了。” 祝千龄默认。 闻人辞抚摸着祂的发丝,将额头抵在祝千龄的额间,四目相对。 这一次祝千龄没有逃避目光。 “我们扯平了。” 闻人辞慢悠悠道:“我赢了,你要把魔窟封存,收回所有灵气,转为万物生养。” 如同南海东境被灵气滋养的树木般,普及到四境的每一寸土地,仙凡失去了界限,那些高高在上的阶层才能松弛,不再进一步固化。 或许真的能做到北川所宣扬的——一个仙凡平等、依靠自然而勃然生长的美好明天。 祝千龄环着闻人辞的双手紧了紧。 这个结果,将意味着祝千龄再也无法启动轮回。 闻人辞感知到祝千龄的紧张,轻笑道:“你不曾问过我输了怎么办?” 祝千龄呆愣地抬起头,哪怕他孤独地存活了千百年,在闻人辞面前,他总是找不到自己的成熟与理智。 “罚我,”闻人辞用鼻尖轻轻蹭了蹭祝千龄的脸颊,“罚我永生永世都要在魔窟中陪伴你。” 直到海枯石烂,直到日月更迭百世百代,直到魔窟再也没有灵气游走。 祝千龄的眼泪终于落下,化作万千星轨中的一点。 星轨破碎,往昔的爱恨情仇化为一缕不起眼的风,在混沌中无影无踪。 闻人辞的死是必然的,闻人辞的生是必然的,他阻止不了民心所向,他阻止不了历史变革,他无法将所见的卑劣一一斩断。 可闻人辞又是幸运的。 伶仃客遇陌路郎。 他在身不由己中找到了自己心中的净土,或许生而在世总要有一点向上的理由,哪怕身边的世界多么糟糕,即便身边的人都在腐烂。 闻人辞闭上眼,于祝千龄淡薄唇瓣上落下一吻。 人生如寄梦中梦。 好在,只是忽然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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