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裳差不多烘干了,内衣还是湿的。云从风不好意思当众脱衣,要进房独自烘衣。胡宴一口答应——却将他往楼上引。
云从风看看:“宴姑娘,这不像大通铺啊。”
胡宴谎话张口即来:“真不巧了,今天大通铺满位,楼上的客房还空着好几间。看您是读书人,就不收您差出的房钱了,空着也是空着。”
“是吗?”云从风愈加疑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位看着不像是盗,那就是……?
他暗中捏紧了护身灵符,跟着胡宴走进上等客房。客房窗明几净,宽大敞亮,角落里有专用的兽型铜暖炉。
胡宴将铜暖炉拉至八仙桌旁,云从风坐下,慢吞吞地脱下湿哒哒的上衣,面皮微红。胡宴看着玩心大起,一屁股坐到他大腿上,贴近了仰头笑嘻嘻地:“暖和吗?”
云从风没有惊慌失措,也没粗暴推开他,镇定地说:“还行。”
“公子可真瘦呢。”他手指慢慢划下来,云从风刚喝了酒,皮肤还冒着热气,红红的,底下凸出一块块的骨头:“是进京去读书的吧?怎么也不多吃点?”
“没钱。”
“瞎说,王京粮价高昂,没点底子可住不下去,你家里人就没多准备点吃的?”
“没有,他们也没多少钱。”胡宴继续在他胸上打圈圈,云从风觉得痒得难耐,抓住他手,语气仍是温和的:“别闹了。”
“不要。”就要闹,他再次向云从风胸口袭去,云从风巧妙地一扭身子,顺势让胡宴坐上了,自己站起来,把烘好的衣服穿上,“我要睡觉了。”
胡宴熟知他的习惯,晚睡前必要读一个时辰的书,说是要睡觉,其实是赶他走呢——不过他们现在还不熟,身份都没挑明,还得耐心点再说。
他起身,柔柔弱弱地行礼:“那奴家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
云从风似乎是打了个激灵:“嗯……辛苦宴姑娘了。”
他出门,云从风等他走到楼梯口再轻手轻脚地关门。不免让他心生感慨,他还是那样,克制而无处不妥帖。
他还是那样。胡宴高兴起来,不是虚无的幻境,也不是记忆编造出的假象,这样真实而自然的反应绝对是他,是任何幻术都营造不出来的。
他重生了,回到了他与他初相识的那一天,一切或将改写。
想想就开心,他愉悦地哼起歌来,蹦蹦跳跳下楼梯,震得楼梯板咚咚巨响。炽奴端着一大锅砂锅鱼头走来,抬头一看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无比震惊:“掌柜的?您今天是咋的了?!”
“啊?啊!”
第3章 浣溪沙
胡宴很惨烈的,脚扭瘸了。
只能怪他高兴得过于得意忘形,没注意脚下,千年的老狐狸竟然失足在小小楼梯上还受了伤,传出去脸都丢光了。炽奴更是懊悔不已,一个劲儿埋怨自己太一惊一乍了,才害了他。
一点小伤,骨头正回来坐上休息一两天也就没事了,不想客栈里的客人听说他受伤了,纷纷送来一堆不必要的滋补品,殷勤问候,阵势大得胡宴自己都以为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人来得挺多的,偏偏就剩云从风没来。胡宴巴巴地看着门口,望眼欲穿,从早上躺到晚上,都快熄灯了还是没来。满心郁闷:他为什么不来?
他让炽奴借送热水的借口上楼探望了下,炽奴送完水,回来说他还在读书。
读书读书,这个死呆子就知道读书。
既然他不来,他索性躺久点。犟劲上来,他什么时候来他就什么时候起来。
躺久了骨头疼,大腿疼,胡宴悲从心来,哀哀怨怨地唱起了一首浣溪沙:“云淡风高叶乱飞,小庭寒雨绿苔微——哎,深闺人静掩屏帷。粉黛暗愁金带枕,鸳鸯空绕画罗衣,那堪辜负不思归。”唱得随时要断气了一样,委屈得能拧出酸汁儿出来。
唱完了,他觉得唱得不好,音准大失。重唱了一遍,提了中气,第三遍他大腿骨头疼得紧,索性坐起来小声唱,唱着唱着,外头有人敲门。
“谁啊?”
门外的人局促不安:“是我,云从风。”
可算是来了!他赶紧躺下来,压低了声音:“进来吧,门没锁。”
门推开,云从风走进来,神色有些憔悴:“听说你脚崴伤了。”
“啊,没什么大事,一点小伤而已。”
“小伤你会躺上一天?”他坐下来,看到床边堆积的滋补药品,“这些不适合你。”
胡宴躺着有气无力:“知道,他们跟风凑热闹罢了。”
云从风僵坐了会:“能让我看看吗?小生不才,在医道方面学了点皮毛,或许能帮到你。”
胡宴窃喜:“嗯,没事,小伤而已。”侧过身来脚伸出被窝。
胡宴的皮很白,冷白。脚脖子骨头正回来了,但是那一块儿皮还是淤青的,拉扯最厉害的地方肿起了大泡,泛着红血丝,宛如白玉盘里盛了一串半熟半生的红葡萄。
云从风轻轻碰了下,问:“肿了多久?”
“大半天吧。”
云从风抬手掐诀,寒气笼罩,胡宴瑟缩了下,被他摁住了:“别乱动。”
“冷。”
“等会就好。”
片刻,肿泡消下去了。云从风掌心揉了揉,将冰凉的皮肤熨热:“好些了么?”
“好了。”他迅速缩进被窝里,瞥到云从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决定还是不戳穿他,大概他为他疗伤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妖气?
“天色已晚,姑娘受伤了就早日休息吧。”
“好,公子读书也不要读太晚了,对眼睛不好。”
云从风颔首:“多谢关心。”转身离开。
胡宴听着他脚步声远去了,噗嗤笑了出来:他忍得也够辛苦的,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忍到洞房时才说的……诶?不对?
胡宴仔细一琢磨,重生前,自始自终云从风都知道他本相为男,而他自个儿……从头到尾都没察觉到他早已知道?还在大婚前夕苦苦纠结到底该不该向云从风坦白,坦白了他会不会嫌弃厌憎他,还暗地里哭了好几次,跑到月老庙里求签……胡宴有点想骂人了,首先该骂的就是自己——怎的恁蠢!
其次该骂的就是他!胡宴怒意上头,开始计划着怎么合情合理地袒露身份,越早越好,省得被他当猴儿耍!
往事历历在目,他记得他们互相知晓身份的起源,还是因为客栈里死了个人。清平司来人调查,那清平使能力不咋地,倒是习惯以鼻孔看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罪名扣在他头上,还暗算了他一把,逼他泄出了妖气。
云从风感知到妖气,得以确认他的身份,站出来力证了他的清白,指认真凶。清平使灰溜溜地结案离开,事后他私底下在胡宴面前展示了狐母手谕。他一半因为命令,一半为了报恩,同意护他前去王京。
是他来客栈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着?胡宴记不清了,只记得死的那人是个走南闯北的艺人,凶手是他的小徒弟。
一想到这里,他便安心去睡了。
时值秋日,落星山的雨水格外丰沛,似是为了补偿夏季的苦炎,一下便下个没完没了。胡宴懒起,躺到临近中午的时候才起来。天色阴昏,太阳该在的天空又泛着透光的白,他开了窗,打着呵欠,梳头。
炽奴披着蓑衣,在外面修山路,乒乒乓乓把铺路的松动石板夯实了,胡宴唤他回来:“别干了,回来歇着。”
炽奴听话:“好,一会就回来。”收拾好工具,轻捷地跳过泥坑水凼,回到屋里来了。
不想山路那边又出现一个人,打着一柄油纸伞。胡宴探出半个身子,习惯性地喊:“天雨路滑,大爷进屋歇歇脚啊。”
那人越走越近,却是云从风,他怀里鼓鼓囊囊好像装了什么东西:“宴姑娘这会才起来?”
胡宴瞅着他胸前装着的东西,前世好像没这个经历:“才起,公子带回了什么?”
“一早上山摘了几个柿子,回来就下雨了,现在才回来。”他头发滴滴答答淌下水来,哈出一口热气,“新鲜的,宴姑娘要吃么?”
“先别管柿子,你昨天才淋的雨,今天又淋了回,是嫌自己命不够长么?”胡宴啪的关上窗,匆匆披了件大衣,走出房门。云从风正好跨进客栈门,从怀里一个个地拿出柿子放在桌上,“衣服没湿,鞋子湿了而已。”
“那还不快脱下来!”胡宴返身从房里拿了一双自己的,“穿着吧。”
云从风脱下湿鞋子,看了眼地上的干净鞋子:“这鞋看上去是男人穿的啊。”
“掌柜的穿的,反正他出门了没回来,先凑合着穿穿吧。”
云从风擦干脚上的泥水,穿上鞋子。感觉有点怪异,尺寸合适,好像就专为他做的一样。
胡宴拿起一个柿子:“你大老远上山,就为了摘这么几个柿子?”
“摘几个解解馋。”云从风站起来,他留下两个柿子,剩下的搂怀里,“一点心意,多谢宴姑娘了。”
胡宴突然明白他不辞辛苦上山摘柿子是为什么了:敢情是为省钱拿柿子当饭吃呢!
“快中午了,公子下来吃饭吗?”
“不吃了,我还要写策论。”
这个死呆子!他一把扯住云从风:“写什么策论,你说,摘柿子是不是为了当饭吃?”
云从风猝不及防,他没料到胡宴会准确无误地猜出心事,尴尬地说:“小生家贫……”
“家贫家贫,贫到连饭也不吃了?”胡宴既气恼又心疼,心思急转,“要不你在这管账?我给你工钱。”
“这个……”云从风有些心动,他身上银钱不足,一路的路费都是打零工攒的。归海书院的文会惊蛰日才开,时间还充足,留下来挣点钱未尝不可。
动心之余,不免产生怀疑,“那掌柜的回来了,怎么办?”
胡宴心想这家伙装得可真像啊,你不早知道我是男的了么:“掌柜的不在我最大,出了什么事我来扛。先吃饭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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