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各种意义上讲,阿娜日是她来到这世上后的第一位朋友,第一位真正放到心里的朋友。 她心里那一片冰里,总有一块,是这团来自草原的火焐化的。 见她垂眸默默不言,芽芽心里着急又不知能做什么,安儿和洁芳忧心忡忡地往这边看,忍不住想叹气。 还是黛澜低声道:“生死,遂命而已。能够了无遗憾,平稳安然地走完这一生,已是世人所向往的福分了。” 阿娜日回到故乡过了晚年,先帝驾崩后,瑞初掌权,她又离开科尔沁与好友们在山海关外游玩了一年,再回到家乡后仍有晚辈们陪伴,养马、养鹰、养獒犬,凡是少年时想做而年轻时没能做的事情,都在这十几年里做过了。 上回给敏若等人的信中,她便写到,于她而言,一生已无遗憾。 敏若微微点了点头,黛澜无声一叹,未再言语。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但到底要照顾敏若、书芳、黛澜这三位老年人的身体,因而下了火车后并不敢将马车赶得太快,真赶到科尔沁时,也已出了正月了。 容慈亲自相迎,扶着敏若走入阿娜日养老的园邸当中,一边解释道:“宣娘娘是去岁腊月里染了风寒,当时只当寻常风寒医治,然后来风寒断断续续地没好不说,又咳出了肺疾,连续延请了数位医生,都说要早做准备,我只得一面叫人预备着,一面使人回京传讯。只是……” 她看着敏若,欲言又止。 从为敏若考虑的角度,她觉着敏若不该来,如今虽已转过年,是开了春,但塞外的气候还是十分寒冷的,尤其这一路波折,敏若的身子虽然康健,却也未必受得住。 包括书芳和黛澜,她也觉着实在不该惊动。 可站在四人晚辈的身份上,她知道四人的情分,知道这一回,她们是无论如何都回来的。 容慈无声地叹了口气,扶着敏若乘上轿子,道:“坐暖轿把,到正房还有段距离呢。” 敏若点点头,看了容慈两眼,低声道:“这园子里的人应也知道路,或叫你八妹陪着也足够了。你回府歇一歇吧——你也不年轻了,容慈。听话。” 容慈肉眼可见地比上次见面时消瘦憔悴了。 她今年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虽然常年锻炼保养有道,但身体体质也大不如前,这段时日为了阿娜日的身体操心,放不下心离开,日日守在这边,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听敏若这样说,容慈不禁怔了怔,敏若又半带着笑温声打趣道:“总得给你妹妹点引领我们的机会吧?快回去吧,回头我们出去了再去公主府找你。” 容慈抿唇半晌,点点头,轻轻答应了一声。 她又请敏若上了轿,细致地叮嘱园中侍从与楚楚几句,瑞初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容慈点点头,目送她们的轿子远去,方才转身。 转身的一瞬间,她快速抬手,用手背抹了抹微微湿热的眼角。 二月,科尔沁的天气算不上极冷,但还脱不下斗篷。 阿娜日的屋子里却烧着重重地龙、炭盆,直烘得室内温暖如春。 屋里似乎焚着香,带着一点草木和橘皮清新的滋味,敏若一下就分辨出这是她去年刚入冬时使人送来的香,专同炭火一起点,可惜熏得一室清新。 可惜这样清新的香,注定是盖不过浓厚的药味的。 敏若解了斗篷,缓步往里走,愈是往里,愈是重重的帐子,炭盆见得少了,但窗子都合得紧紧的。这不是个好现象,这说明阿娜日如今已经受不得半点风,也受不得炭气的冲撞了。 对得肺疾,黛澜是很有经验的,见此,不由提起心,跟着敏若脚步轻轻地往里走,终于走入寝间。阿娜日似乎睡着了,周遭仆从都安静小心,幸而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子,他们这一行人虽多,脚步声却不重。
然而阿娜日还是醒了。 就在敏若轻轻掀起床帐一角的时候,阿娜日睁开眼,初时有几分茫然,口中唤她贴身嬷嬷的名,而后见到敏若,又看到她身后的一群人。 阿娜日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用力睁大眼睛,很是惊讶,好半晌,她用力扬了扬唇,道:“你们怎么来了?” 敏若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脉,一面回答,“听说有人不听话,冬日里非要出去玩雪闹得病了,我赶来打算骂她两句。” 阿娜日白她,哼道:“我可没出去玩雪,你说哪个呢?” 敏若盯着她看了一会,笑了,“那是我错怪了,你快好起来,我摆酒向你赔罪。” 阿娜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向她身后看去,看了一圈,半是嗔怪半认真地对安儿道:“你也不拦着你额娘她们。” 安儿好冤枉,他属实是有几分没皮没脸在身上的,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竟然委屈巴巴地道:“我哪劝得住我额娘啊宣娘娘。” 阿娜日听了,又笑,道:“倒也是。” 敏若他们来了后,阿娜日的身子还是那样不好不坏地拖着,只是敏若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同来的人都是对她的医术心里有数的,见此,心都愈发地沉了下去。 阿娜日这段日子嗜睡得很,又因为咳疾喘疾,总是睡不安稳,敏若她们来了也罢,但容慈可万万不敢让她们留在阿娜日屋里守着,连同楚楚与赶来的绣莹一起千劝万劝,让她们答应每日只在阿娜日醒来时过来探望。 这段日子这群人都住在阿娜日这座园子里,这园子是阿娜日回来后用自己的私房钱修的,距离容慈的公主府很近,一应屋室、园林布置,竟颇有些京中风韵。 又或许是修建的时候便已想到京中的友人们,所以园子里院落不少,哪怕所有人都留下,挤一挤也是有地方住的。 容慈这段日子已习惯了在这边留宿,何况如今敏若他们来了,她更不舍得离开。被敏若打发回去歇了一日后,她又搬回了这边,但因劝敏若她们的,她自己也要以身作则,所以不再连日守着阿娜日,倒是休息得气色好了一些。 只是阿娜日的身子持续不好,她夜里也难安寝。 这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容慈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披了斗篷出了屋子,沿着回廊溜达出去,结果刚推开门,便见门外的亭子里坐着个人,提着一盏灯,仰头怔怔望着天边。 容慈愣了一下,而后连忙上前,“老师,您怎么不带个人出来?” 她急忙命自己身边的人去取狐裘和暖手炉,而后仔细打量敏若周身,见她穿着斗篷,捧着汤婆子,才放下心,稍微松了口气,又近前为敏若紧了紧斗篷,轻声道:“虽说春日了,可这边的天气还是寒凉,您若要赏月,不妨回屋子里?” 敏若笑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不必忙活了,我不冷。也不想折腾他们,我也就是睡不着,想出来静静地坐一会。” 她笑容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平和,却叫容慈一下将腹中的千句万句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半蹲在敏若身边,低声道:“那也给您换个手炉,好不好?宣娘娘的身子还没好,您若也病了,可属实是难为我了。” 敏若无奈轻笑,到底没再拒绝。 她说的是实话,她今夜出来,并非为了赏月,也不是为了看星星,她只是睡不着,所以走出来,找了个地方,想要静静地坐一会。 而后抬起头,又发现天边的月亮好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夜已是二月半了。 距离他们来到科尔沁已有一段时日,阿娜日的身体并无好转不说,还隐隐有些不好的趋势。 到了如今这种情况,连日嗜睡,其实也是一种不好的征兆。 敏若以为自己是见惯了生死的,纵然伤心也应该有限,何况如今还没真到那一步呢。可真经历到了,她才发现所谓的铁石心肠都是假,只是情分没到而已。 今日她晨起去了阿娜日那边,等阿娜日起床后一起用了早膳。 ——黛澜初来,有些不适应这边的气候,犯了咳疾,她的旧疾早年调理得好,许多年未发作,这几年因年岁上来了,才逐渐有了些卷土重来的征兆,但好在控制有效,并不严重。 但敏若还是放心不下,仔细诊过脉、分析过病情后,叫随行的大夫开了药方,并指派书芳看管黛澜,让她足不出户,闭门养病。 因而这几日,只有她这个无事人常去陪阿娜日用早膳。 本地的饮食与清淡是不大沾边的,高油脂热量能令他们克服严寒与恶劣的生存环境,但这显然不适合病人修养。 阿娜日跟敏若混了几十年,饮食习惯多少也有些改变,回来之后竟有些不习惯家乡菜色,到底又寻了个厨子来单独做饭。 如今倒是正合宜了。早膳吃得很清淡,但也不完全是清粥小菜,能够补充足够得营养,膳后用消食茶,是敏若习惯的口味,阿娜日喝不得了,眼巴巴地看着,自认已经足够可怜,也没能看得敏若心软与她喝一口。 于是纷纷磨牙,控诉敏若“狠心”。 敏若淡淡扬眉,道:“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还不知我吗?” 阿娜日顿了一顿,竟然笑了。 本来是在玩笑的,然这会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罢竟颇郑重地看向了敏若,认真地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的。玩世不恭,疏恣潇洒都是你,但同样,和煦善良、温柔可亲也是你。” 凭这么多年对阿娜日的了解,敏若当然看得出,这不是玩笑打趣。 敏若怔了一瞬,瞬息后回过神,压下心头的酸涩,又忽然有些好笑——什么和煦善良、温柔可亲,这八个字与当时的她只怕是半点不沾边。 她当时,分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阿娜日见她神情复杂,却并不惊讶,只是慢慢地笑。 她的气力已经十分不足了,笑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落在敏若眼中,叫她有几分心疼,轻声道:“服药吧,服药吧,会好起来的。” 阿娜日知道这是哄她的话,笑着摇了摇头,又很慢地抬起头,轻轻抚过敏若的眉间,低声道:“我额吉说,我最会看人了。我见你第一面,便知道你定是个心善又慈悲的大好人,所以才不管不顾,一定要缠上你。果然,你就被我缠住了,然后无论宫里怎样,你都提点我、护着我。敏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唤你‘敏敏 ’,虽不知为什么,但我只想唤你喜欢的,叫你高兴,这些年,咱们一处作伴的日子,我过得好欢喜。” 敏若愣了一愣,闭了闭眼。 她当时为什么不喜欢人唤她敏敏? 因为当时她,一被叫这个小名,就好像在被提醒,她已经不是谢敏若,而是钮祜禄·敏若了。 提醒她,她是钮祜禄家的三格格,是皇后果心的妹妹,是未来的贵妃,独独,不是她自己。 阿娜日说了好长一段话,而后彻底泄了力气,靠着枕头喘了半日,连喘息都是有气无力的。 敏若回过神,忙从床头的几上端起茶碗递到她口边,“喝口水顺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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