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密密麻麻的汉文, 绮月觉得脑袋更疼了, 当下便拿书本挡住了下半张脸。 “姐姐去过中原吗?”小豆丁翠翠眨巴着眼看向绮月, 小脸上写满了期待,她也是小蓉的小伙伴之一,就住在边上的邻居家。 “姐姐都说不喜欢了, 那一定是去过的呀!笨!”小豆丁二号是翠翠的小竹马, 平日里总喜欢和翠翠黏在一起。 绮月抿唇清了清嗓子,拍了拍几只小豆丁的脑瓜,“中原有什么好的,西疆不好吗?” 玄素坐在一边, 一手收拢衣袖,边研墨边笑。 绮月恼羞成怒,别过脸去,可小蓉不是个省油的灯, 偏凑上前来一张大脸怼上来,“你一定是没去过,还说是不喜欢,略略略。” “你再乱说话, 明日我就不教你习武了!”绮月伸手点着小蓉的鼻子,将她推开,自个站起身来,拿起边桌的茶水灌了几口。 “你就会欺负我。”小蓉揉了揉鼻子,叉腰道,“明明是你自己说大白话!” “她当然是去过的。”坐在一边的玄素见绮月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气鼓鼓得和孩子们斗气的模样,忍俊不禁地开口道。 却见绮月蓦地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玄素怔了怔,这才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 “好了好了,你们自己,难得圣僧大人愿意教你们,一个个的在这玩闹起来了。”绛曲用肩膀将本就只是微阖的屋门搡开,抱着书册进来,放在玄素的案边。 “尤其是你,小蓉。”绛曲瞪了眼妹妹,“不能再和绮月姐姐较劲了。” “哼。”小蓉撅起嘴偏向一边,绛曲只是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才懒得和她较劲呢。”绮月坐在一边仰着头道,活像一只斗胜了的孔雀。 绛曲捂唇浅笑,绮月耳尖发红,别扭地坐在边上,手里的书册都拿倒了。 “好啦各位小祖宗们,到时辰了,都快回家吧。”绛曲冲小豆丁们道,不愧是村子里的大姐姐,一眨眼的功夫小豆丁们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去了。 绛曲嘱咐了两人饭点的时间,便径自牵着妹妹小蓉出了屋去,只留下玄素和绮月两个人。 绮月目不转睛地看向玄素,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了桌案,再将笔放在笔架山,书册分类而摞,却始终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 不由得清了清嗓子道,“玄素,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玄素手上动作一停,妄图装傻蒙混过关。 “就是你刚刚说,我去过中原?”绮月双手支着桌面,贴近了玄素,两人离得极近。 “大概……”玄素看了她片刻,终究还是避开了她的目光,轻声道,“是我说错了。” “玄素。”少女微凉的指尖如蜻蜓点水般触碰男子的脸庞,玄素下意识想避开,却见她微一眨眼,指尖并拢,捏住了他的下颌。 “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玄素的眼睫轻颤,在他的脸上落下一片月牙形的阴影。 绮月的声音还在继续,“那时候你说,你是为我而来,前几日你给我讲,那个绛曲的故事。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吧,包括你今天说的,我去过中原。” 玄素闭口不言,绮月却忽而失去了兴趣。她翻身长腿交叠坐在桌案上,双手支着身子,微微后仰,散落的长发落进墨里,抬头时长发在雪白的纸面上拖曳出长而细的痕迹。 “你说的前世,是真的吗?” 她的眼对上他的,目若琉璃。 “你的头发脏了。”玄素轻声道,将她落在砚台里的长发撩起,几滴墨自她的发上低落,落在白色的宣纸上。 “反正每次我问你,你都不会答的。”绮月立直身子,轻盈地自桌案上跃下。 发丝溅起的墨迹留在外衫上,绮月褪掉外衣,一手扶着脑后的长发,盘在小臂上,回眸看他。 少女清丽的侧脸逆着屋外的光,勾勒出姣好的弧线。一缕缕发丝挂在小臂上,如垂落的丝绦。 绮月眉眼弯弯的,看起来温柔小意,甜美可人,“我可是把你的译本弄脏了?” 玄素一面将新写好的一篇摊在一旁,上头几点墨迹,尤其明显。他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支墨梅来。 “你等一下。”玄素将笔搁回笔架上,唤住了绮月。 绮月心中奇怪,却见他进了内屋去,出来时手里头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你这是?”绮月瞧了眼那盆水。 “新烧的热水还没用。”玄素端着红木的盆子出去,“把你的头发洗干净吧。” 绮月跟了过来看了眼,竟是忽然坐下了,将一头青丝披散开来,抬眸冲玄素道,“左右圣僧也无事,便来帮我梳洗一下如何?” 玄素怔了怔,少女已然在催促,他上前来,手指从少女细软的发丝间穿过。 绮月也在看这双手,这手指节根根分明,修长而有力。它微微张开,自自己的发间穿过,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了自己。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少女发丝的柔软、光泽,与美丽。那细长而温柔的质地落在他的掌心,有些微微的痒。 “怎么了?”绮月见他一直没动,不由地抬头看他,“圣僧大人没有头发,是不是不会给人洗头发的?” 玄素被她说的手中一僵,冷眼瞧了她一眼,伸手拿起舀水的水瓢,兜了一瓢热水,便往绮月的头上浇下去。 “嘶——还烫呢!”绮月咬牙道,“臭和尚,你当我是猪,要给我脱毛吗?” 玄素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给她加过冷水呢。手忙脚乱之际,果然见绮月神色不大好,她咬着下唇退开几步,看起来确实是被烫得不轻。 “对不起。”玄素连连道,脸上发烫地给热水中加入冷水。 “你可真是不会照顾人。”绮月一手将发丝笼在发顶嘟囔道,见水温合适了,又坐了回去。 她的衣衫被发上滴滴答答的水滴打湿,若隐若现,反而分外勾人。玄素不知怎的竟有些走神,他忽然想起来,原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少女的长发。那个夜里,少女床榻间淡淡的馨香将他围绕,缕缕发丝落在他的身侧。 那种蠢蠢欲动的痒,就像一只只弱小却又无比强大的蚂蚁,排着队爬进了他的心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绛曲端着饭盆从后厨走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少女坐在矮凳上,湿濡的长发落在面前的水盆里。她看起来似乎舒服极了,微微合上了眼眸,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庞,她的唇角也勾起了温柔的笑。 而身边的僧人依旧是灰白长袍,他细细地为少女梳理着每一根发丝,神情尤为专注,仿佛是在修理一尊极为重要的神像。 两人之间奇妙而融洽,仿佛以他们为核心,流淌着细致宁静的安稳祥和。她看了许久,竟有些不忍打断。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落在脸颊的时候,绮月躺在贵妃榻上,盖在脸上的书册滑落下去。 她一只雪白的手臂也半搭在软塌的边沿,探出一半的小臂,另一只手搭在脸上,正挡住了照过来的光。 玄素悄无声息地走近,弯腰将书册捡起来,却见那半搭在榻沿的手忽然一动,拽住了他的衣领。 绮月不知在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她手中一用巧劲,玄素一时不察,竟整个人重心不稳,倒在了榻上。 两个人同榻而卧,少女的如栀子花般的淡香将他包裹,玄素的心“砰砰”直响,跳得极快。 “我忽然也想学汉文。”绮月漫不经心地道。 玄素微微一怔,“你不是不要学的……” “我想去中原看看。”少女偏头看过来,樱红的唇瓣就在他的脸旁,只要他微微一动,仿佛便可以触及少女柔软的唇。 玄素轻轻吐出一口气,“也好,如果你以后自己去的话……” “以后你陪我去中原吧。”身边的少女忽然朗声道。 “什么?”玄素张口问道。 “你不是说,‘前世’的我去过中原吗。”绮月忽然翻身起来,在离他极近的位置撑着脑袋,脸上是天真烂漫的笑容,“那‘今生的我’自然也不能认输呀。所以以后你陪我去中原,好不好?” “我听说中原的文字和我们不一样,女子也和我们不一样,还有很多的新鲜玩意,其实我还是很想去的。”少女的眼中绽放出明亮的光华来,她仿佛看到了那生平从未见过的盛景。 “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玄素垂眸,心中如是想。
第50章 学字 星河灿烂,皓月当空。 自那日绮月随口提了一句要学字, 每每早晨一推门便见那和尚堵在门前,真的是哪也去不了。 绮月下巴垫在桌案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子, “你每天早上起得这么早, 不嫌困得慌嘛。” “可能是贫僧习惯了,倒是不困。”俊俏和尚铺开白色的纸张, 墨丸入砚, 细细研开,淌出浓郁而淡香的墨来。 玄素提笔, 笔尖舔墨, 在白纸上落下精致小巧的字来。 绮月半合半睁着眼看, 是不是还打两声呵切。她见玄素翻开书卷默读了一遍,又仔细译作,似乎全身的心思都放在了译本上, 想来应当注意不到自己。当即便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 踮着脚尖转过身,就要往外去。 “绮月。” 她刚刚背过身去,还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的人唤她, “你要去哪里?” 绮月哭丧着脸垂头丧气,只得又坐了回来。 “我在这里又没事……”她嘟囔着道,百无聊赖地将玄素搁在一旁已经写好的译本拿过来看。 信手翻过几页,便见其中一页的白纸上, 画着一朵墨色的梅花,枝桠懒懒伸展,几点墨梅含苞待放,栩栩如生。 “这是那日我弄脏的那页吗?”绮月看的认真, 心中觉得新奇,“你会的东西可真多。” 他不仅懂汉文,竟还懂画。这一纸寒梅,几笔小字,虽然精巧细腻,却也不失大气,便是她这个看不懂字的人都能欣赏这提笔勾连间的拓落风流。
玄素没有抬眼,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这是我师父教我的……”他话音未落,便自觉不该提及,下意识抬头去看绮月。 不想绮月倒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懒懒散散地趴在桌案上,歪着脑袋看着画,“你师父阿难,倒还是个才华横溢之人呢。” “你……”玄素张口道。 却被少女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莞尔一笑,“我这个人呢,爱恨分明得很,先不提你师父与我母亲的牵扯,但才华与此事无关,没什么不能称道的。” “你倒是看的开。”玄素抿唇笑道。 “没什么看不看得开的。”绮月将那张画着梅花的薄纸捻起来,透着光晕细细打量,“比如我那个‘义父’,他的武功确实是天下第一,不然也不能便宜了我。” 提起纡这个人,绮月的语气倒是平静,可玄素的心总是多少生出些许厌恶。他甚至有时候在想,一剑要了他的性命,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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