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希逸颇觉遗憾,心里暗自叹了声,拨马疾驰而走。 …… 春波苑,阿嫣自然不知这些。 ——哪怕知道了,也不至于当回事。眉眼姿容是父母赐予,在京城时她就没少遭觊觎,只不过太师府的门楣护着,没人敢放肆罢了。天底下美人如云,各有曼妙风情,总不至于上街都戴帷帽遮着,这种事都习以为常。 此刻春浓花媚,她心里惦记着谢珽。 上回谢珽出征时她尚且没见过浴血争杀的景象,哪怕为之悬心担忧,也不至于怎样。 如今却不同了。 元夕夜刺杀时的凶险与血腥,如今想起来都觉心惊胆战。她仍清晰记得谢珽踉跄着走到她面前时的模样,浑身上下皆是斑斑血迹,冷硬的脸上亦有骇人的血痕。毒性侵入肌体,他疲惫得如同强弩之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跪倒后撞在了她怀里。侍卫挤出毒血时,大片的淤青更是触目惊心。 那才是真切的杀伐。 阿嫣记得,谢珽在外书房养伤时,除了元夕遇刺的欣赏,背上还有旧日的伤疤,腰间也有尚未愈合就撕裂的伤口。 那些时候想必也命悬一线。 这些事,阿嫣每每想来便觉得揪心。 哪怕仍存着分道扬镳的心思,谢珽在她心里的模样,其实已跟从前悄然不同。 时光润物无声,谢珽不再是最初眼高于顶的铁石心肠,而她对于他,也从最初的敬惧提防,变成了如今的复杂难言。会在与他一道捏泥作画、弹弄箜篌时觉得岁月静好,会在他故意暧昧时心猿意马、紧张慌乱,会在握住他的手时觉得心安踏实,亦会在熟睡的深夜里,不知觉钻到他怀中。 若抛却那些顾虑,她其实也曾因他而心头鹿撞,就像数日前那个花灯璀璨的梦里,贪恋他的怀抱,暗生欢喜。 前路太远,触手难及。 而眼下,她心里装的尽是担忧,怕谢珽在沙场不慎出岔子,如上回那样身负重伤,遭受苦楚。 备战的事她帮不上忙,此刻反而闲得发慌。 阿嫣心神不宁,在院里来回逡巡。 等晚上谢珽回来单独与她道别,就见少女春衫单薄,纤弱的身姿坐在长案旁边,正在摆弄一堆泥巴。 但她显然心不在焉。 旁边捏好的长耳兔子都晾得差不多了,她手里还拿着一团劲道的泥,像是在无意识的揉搓。 谢珽故意放轻脚步,走到旁边探头一瞧,少女的视线落在架上的那个仕女像,半晌都没察觉他的到来,心思也不知飞去了哪里。他不自觉勾唇,轻咳了声,道:“泥都快捏烂了,还没想好捏什么?” 少女遽然回头,对上他含笑探究的目光,心里不知怎的有点慌,起身时差点撞到长案。 “夫、夫君?你怎么有空过来?” “外头安顿得差不多,腾出了点功夫。”谢珽说着,将捏好的兔子泥胚拿在手里,“古有涂山氏女化望夫石,你这算是什么?每日捏个泥兔子,直到我披甲凯旋?” “才不是!”阿嫣低哼了声,又问道:“今晚来用饭吗?” “临走前有些事交代,今晚出不了外书房。” 阿嫣点点头,自知外书房往来的都是文武官员,这时候又在商议要事,她不好随意来去,便道:“那我做些糕点,让人拿去给嬷嬷,夫君权当夜宵,垫垫肚子吧。” “好。”谢珽颔首。 屋里一霎时又陷入寂静,好像心里装了很多话,却又被一层薄纱拦着,无从说起。 还是阿嫣抿了抿唇,率先开口,“郑獬毕竟节度一方,不容易对付吧?” “再难也得斩除。” “那……”阿嫣不知沙场是何情形,此刻瞧着谢珽魁伟的身板,想问他伤势是否彻底痊愈,叮嘱他在外谨慎行事,却又觉得这种话聊胜于无。心里迟疑片刻后,终是仰头道:“出征是大事,不管祖母、婆母还是我和堂妹她们,都在盼夫君安然归来。有个小东西给你——” 她说着话,在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手,牵着谢珽往内室走。 到了箱笼跟前,拉开柜门,取出搁在最上面明黄锦缎层层包裹着的锦盒。 掀开盒盖,里面是个护身符。 “先前京城的隆恩寺为佛骨舍利做了七日七夜的法会,这是请大师亲手做了在佛前开过光的,可佑人平安顺遂。”她不太好意思的抿了抿唇,道:“夫君或许不信这些,甚至可能觉得累赘。不过此物颇为珍贵,夫君随身带着,我们也能放心些。”
说着话,将护身符双手捧上。 谢珽虽不礼佛,却也知道隆恩寺那场法会上高僧云集,极为盛大。 当时开光过的物件,亦珍贵异常。 看阿嫣拿明黄锦缎层层包裹的做派就知道。毕竟,那些价值千金的字画她都是随意摆在架上的,此物却珍而重之,足见在她心里的分量。 谢珽微怔,“这样贵重的护身符该你留着。” “我在家里能有什么事。” 阿嫣笑了笑,拉起他的左手,将护身符郑重放上去,“不管是谁,如今最想求的,想必都是夫君平安归来。” 她打着众人的旗号,道出担忧的私心。 谢珽浴血征战了这些年,手上人命无数,其实不太信这个。但这是她的东西,在离别之际,忐忑而郑重的亲自放在手心里。他望着那双沉静的眸子,手不自觉探入怀中,将护身符珍重放好。 暖风拂过窗槛,庭院里桃花盛放。 他有想将她拥进怀里的冲动,又怕操之过急,令小姑娘心生戒备,硬生生缩紧手指忍住了。冷峻的眉眼间,却还是浮起了柔和,“放心,乖乖等我回来就是。” 是夜,外书房灯火通明。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谢珽便与萧迈、裴缇两位老将披甲动身,除了王府亲卫和两位老将军的亲卫外,还点选了两千精锐骑兵随行,这会儿都已在魏州城外的校场整装待发。 女眷照旧在府门口送行。 同上次一样,老太妃和太妃、阿嫣站在最前面,几位妯娌带着孩子陪同在侧,谢琤因年岁渐长,这回也被选了随军出征,盔甲俱全的跟在谢珽后面。熹微的晨光里,亲事府的仪卫岿然站成两排,出征之人皆盔甲俱全,骏马排列成阵,仿佛下一瞬便能如虎奔腾。 谢珽腰佩重剑,银盔下眉目冷肃。 目光扫过巍峨王府,扫过颤巍巍站着的老太妃和身姿昂然的武氏,最终落在了阿嫣的身上。 嫁来未久的少女,终不及婆母的城府。 哪怕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都能觉出她眼底的担忧,在这春日的清晨,直直照入心底。昨日春波苑里,她双手捧上护身符时的姿态无端浮现,谢珽哪怕再怎么所向披靡、百战百胜,在尘埃落定之前,也不敢拍着胸脯说不会有半点闪失。比起前次高平的小惩大诫,这回是举兵剿灭,殊死搏斗。 关乎性命存亡,郑獬定会背水一战。 前路仍旧是叵测的,今晨送别之后,谁都不知相见会在何时。 按在剑柄的手渐渐收紧,他直直盯着远处的袅娜身影,忽然拨马抖缰,朝王府门口走过来。另一只手朝阿嫣勾了勾,似是有话要吩咐的模样。马蹄哒哒踩过青石板,顷刻间便到了跟前,阿嫣迈出几步后在他马前驻足,仰头道:“夫君还有话叮嘱?” “站近些。”谢珽的声音有点低哑。 阿嫣乖乖靠过去,甚至踮起脚尖,侧头去听他临别前的叮嘱。 谁知谢珽并未说什么,只拿两指捏住她的脸,轻轻扶正。 而后,他毫无征兆的倾身靠了过来,在众目昭彰间,重重吻上她的唇。 春日的清晨仍旧料峭,触过铁甲剑柄的手指亦颇冰凉,他的唇却是炙热微烫的,枉顾众目睽睽,就那么贴在她柔软的唇瓣。 阿嫣几乎在那瞬间僵住。 风掠过地面,卷起如云的裙角,撩动细碎的鬓发。少女身着娇艳裙衫,踮脚时身姿秀袅,衬着谢珽躬身时的漆黑铁甲,在熹微的晨光里,仿若悬崖绝壁上忽而绽出了秾艳柔软的花枝。 而谢珽眼底心上,却只有她的眉眼。 他亲了一瞬,又仿佛很漫长,在阿嫣眼睫轻颤时终于放开了她。 而后猛地拨马回身,喝令起行。
第55章 心乱 如春水微澜,浑然未觉。…… 出征的队伍迅速走过府门前的空地。 将士们各自装作目不斜视, 却都趁人不备,偷瞥向迎风独自站着的王妃。就连武氏都有点瞠目结舌,瞧了眼阿嫣后, 目光牢牢黏在儿子的背影上, 哪怕谢珽走远了都觉得不可置信。 这还是她儿子吗? 那个铁石心肠不近人情,天天端着冷肃威仪的架势, 在部属随从跟前一本正经的谢珽? 整个府门口安静之极。 唯有空地上的马蹄声得得踩过,打破清晨的宁谧。 阿嫣则站在原地, 好半天都没回过神。 直到最后一名侍卫都策马走了, 目光所及处只剩下白墙灰瓦, 她才轻轻吐了口气, 怔怔的看向谢珽远去的巷口。晨风拂动树梢,马蹄声渐而远去, 男人颀长挺拔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她攥紧手指,察觉背后齐齐注视过来的目光,强自管住摸向唇瓣的手。 回过头, 果然女眷们神情各异。 阿嫣脑袋里还有点懵,甚至忘了尴尬, 只抿着唇站回原处。 还是武氏最先开口打破了安静, 笑道:“珽儿果真是长进了, 不像从前那么冷冰冰的。”说话间, 揽住阿嫣的肩膀, “他十五岁领兵, 到如今快六七年了。陇右的底细已经探明, 不是太难啃的骨头,放心。” 言毕,又请老太妃回府, 免得受凉。 老太妃经了谢珽郑重提醒后,虽不至于主动善待阿嫣,却已不似最初横竖看不顺眼的样子了,闻言只道:“是啊,这条路从来都不容易走,但愿祖宗保佑,让他一切顺遂。”而后由仆妇搀扶着进了府门,也没多看阿嫣,仿佛根本没瞧见方才当众亲吻的一幕。 旁人见状,也只默契的装瞎。 倒是谢淑少女心性,最初的惊愕过去后,眼底立时泛起了笑意,不动声色的挪到阿嫣跟前,故意扯了扯她的衣袖。 姑嫂俩并肩而行,谢淑虽没说话,轻颤的嘴角却已透露了心思。 阿嫣暗恼,横眉瞪她。 谢淑赶紧做个捂嘴的姿势,眼底的揶揄却几乎能溢出来。 旁边秦念月瞧见,只黯然垂眸不语。 出征的队伍已然远去,天色其实还不算晚,众人既大清早的起来送行,老太妃便免了照月堂问安的事,让众人回去补觉。 阿嫣几乎是飘着回到了春波苑。 直到躺回床榻,闭上眼睛,没了女眷们或明或暗打量的目光,她才拿指腹轻轻碰了碰唇。 柔软微凉,与寻常无异。 然而脑海心间却全然被谢珽占据,闭上眼时,甚至还能想起方才微凉的晨风里,他骑着马躬身凑过来,唇瓣相触的感觉。猝不及防的亲昵,在那一瞬间直触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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