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风高浪急,沧浪心道,决计不能让杨大智上了这些人的贼船。眼珠子在眶中转了几转,视线落在桌角那只黑沙吊子上。 半刻钟后,一清瘦仆役提壶上前,给众位官爷续茶。 他发缕遮面,瞧着有点眼生,只是没有多少人在意。军中占役之事时有发生。为了一月数钱的粮饷,不少士兵年不习阵,反被强压着做各种苦力,码头上每天都有生面孔,不稀奇。 半刻钟又过,衙役们纷纷摔碗,争先恐后往茅厕里冲,出来时脚底打颠,路都难行。 沧浪撩开垂发,冷眼瞧着丑态百出的一行人,掂了掂手里巴豆,忍不住想:早知道这玩意儿这么好使,就给封璘先试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杨兄弟,醒醒,是我,我是沧浪。” 过了许久,杨大智涣散的瞳仁终于聚起点光,肩膀微动了动。沧浪长舒一口气,道:“你撑住,我带你去见王爷。” 杨大智艰难抬首,他口衔嚼子,认出沧浪的一瞬里喉间逸出焦急的呜声。 “……” 沧浪察觉有异,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刁民胆敢擅闯军港,可知已是死路一条,还不束手就擒!” 作者有话说: 因为辣鸡作者习惯了裸丨奔,所以宝贝们我尽量做到日更,但以我的本命墙头以及CP余生幸福起誓,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隔日更是绝对保证的~求评论!求海星!要大大的评论!【1】柳永《蝶恋花?凤栖梧》,沧浪先生:文化人的事情能叫搞h色吗!
第5章 此后瀚海寂无声(四) 声音呕哑嘲哳,极度割裂似的难听,沧浪没来由地想起昨夜在窗外叫了整晚的老鸹。 “冯主簿啊,”一转身,笑了出来,“才别多时又相见,你说咱们这是多难得的缘分。” 冯主簿背倚十来个虎狼公差,架势摆得尤其足:“军港重地,岂容尔等擅进擅出,还敢说自己不是倭寇耳目?” 沧浪声音趋冷:“上回您带人捉拿我时便用的这理由,欲加之罪,能不能有点新鲜说辞?” 冯主簿坐到凳上,抽出水烟吸了一口,惬意地吐着烟圈,齿缝黑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海防要塞,擅闯者死,庆元三十三年定下的规矩,你破了,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沧浪不怕反笑:“放什么厥词。押解令上说的夔川渡口,何时成了军港。况且这附近海域不见片甲、不闻操令声,何来的海防。您这是水烟吸多呛了脑,连带着眼神也变坏了。” “牙尖嘴利。”冯主簿笑骂一句,烟枪在鞋底磕了磕,瞿然变色:“知不知道在闵州地界上,有句话叫官威大过天。夔川渡口何时划归军港,那是县令老爷说了算,一月前刚报的兵部,要在此地起座水寨,何必告与你知晓。” 烟圈喷了沧浪一脸,他在云山雾绕里眼神愈冷峭。 钦安县地处抗击倭寇的前沿,布防之事哪怕一兵一卒,都关乎东南三州安危。全境百姓的身家性命系于这一线防卫,竟由得这些滥官污吏随意摆布,视同儿戏。 “社稷蠹虫。” 沧浪立在那里,杳如山巅月,佻达气质褪尽,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矜贵与傲不可犯。冯主簿嘬烟嘴的动作慢了下来,脑海里忽然蹦出个荒诞不经的想法。 白水涵秋千顷净,清霜粲晓万山空。难不成,真是那个人? 须臾,只听他在耳边凉声道:“闯便闯了,不知者无罪。县令大人若要追究,劳请移步行宫,在下扫榻以待。” 冯主簿如梦初醒,正愁对方不敢扯出兖王这面大旗,现下倒好。他起了个手势,十来个官差闻令便上,将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中央。 “知道您与王爷交情匪浅,他能救您一回,自然还有第二回 、第三回,兖王殿下的面子,谁敢不给。” 冯主簿变脸比变天还快,态度突然放得谦和:“只是走码头的讲究一个买卖公平,先生贵价,王爷珍视您,总得拿出些诚意。” 沧浪扬眉:“多少算诚意?” 冯主簿说:“谈钱何其俗套,我家大人只想从王爷手里讨个机会。”他稍顿,意味深长:“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早就听说封璘近来大张旗鼓地查账,快把县令大人逼疯了。今日闹这一出,原来是想求王爷高抬贵手。 沧浪晾开双掌,露出个遗憾的表情:“可惜啊,国事抵千金,我在王爷眼中怕是值不了这个数。这买卖,我看你是谈不成。” “当真谈不成?” 冯主簿吸干最后一口水烟,鼻息间皆是袅袅白雾。他弯腰倒着斗中烟丝,像在思量什么,杆梢不经意碰到桌角,发出“嗵”一声响,官差们齐刷刷地亮刀。 “若是再加上他呢?” 铁链骤然扯紧,狼犬呼哧着热气蓄势待发。沧浪本能欲退,想到身后还有个负了伤的杨大智,勉强稳住脚跟,方寸不肯腾挪。 “上回拿人,实在是我太过草率,没有证据,想给您定罪都难。”冯主簿背衬刀光,吊着眼尾瞧人,“今日可就不一样了。” 刚说完这句话,铁链“哗”一下松开。沧浪来不及反应,就被其中一条黑影径直扑倒,后背撞在瓷实的麻布袋上,五脏六腑都好似移了位,脚踝也挨了重重一口。 那犬还待再咬,沧浪惶惶抬臂来挡,半身麻木着,只有两条胳膊不听使唤地且顾挣扎,不留神碰落了麻袋束口,白花花的米粒倾泻而下,兜了沧浪满头,也迷了那畜生的眼睛。 趁这个当口,沧浪扯下脖上獠牙,闭眼狠命扎向狗东西侧颈。寒芒破开皮肉,鲜血喷溅在脸上,染红了眼尾痣,他大口喘息,握着狼牙的手却越攥越紧,几乎在掌心嵌出一道细长的月牙。 “你们!” 冯主簿插回烟枪,踱了几步蹲身,从狼狗口中扯出块布料:“喏,这不就有证据了。” 沧浪艰难侧过身,见杨大智左胸处血迹斑驳,皮肉生是被撕咬下来一整块,人已经痛得昏死过去。定睛细瞧,布料是从他身上扯落的,此前竟与皮肉紧密地缝合在一起,上面沾满了血秽涎液,只能隐约辨出“海防图”三字。 “将情报缝在身上,便是落入官府手中也不怕被发现。”冯主簿道,“这把戏,从前叛贼杨大勇通敌时便用过,时隔多年又轮到他的兄弟故技重施。上回杨大智来不及把图纸给你便落了网,怎知你贼心不死,药倒押解的官差试图浑水摸鱼,被当场拿下。只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沧浪呼吸转沉:“什么?” 冯主簿揉揉鼻头,故作疑惑状:“军港重地,层层把守,你是怎样混入其中,又是谁在背后助的你?” 一个“助”字道破鬼蜮心机,沧浪冷声:“拖兖王下水,这买卖风险可大。” “古来富贵险中求,”冯主簿坦然扬手:“证据确凿,漫说督察院里的那些老顽固,光一个锦衣卫就够王爷喝一壶。他自认清白又如何,今日朝堂,多的是知白守黑的聪明人。我劝王爷三......” 思一字尚未落定,一凛漂亮的玄毛电闪般从面前疾掠而过,掣风立稳礁岩之上,狼尾横扫,将浪花击成雪粒一样的碎沫。 凿凿证据转眼就成腹中物。 “嗷——”仰头长嗥,浪势峰涌。 许是从前欺负得顺手了,沧浪头回发现,无论怀缨怎么任凭揉捏,它本质上仍是匹狼,野性未驯的狼。 冯主簿眼一黑,当场摔了个七荤八素、认狼为狗,怒道:“还愣着做甚,把这狗东西给我拿下!” 怀缨尝到人血滋味,兽性发作,那些个髀肉复生的官差哪里是其对手,过不了两招,便鬼哭狼嚎乱作一团。 狼与狗的区别在于,一个的杀性源自天成,一个的杀气靠人施舍。人心恇怯,狗的尾巴亦难抬高,唯有夹紧了跟在冯主簿屁股后向岸上落逃。 沧浪脾气不好,绝非哑忍的性子,见状朝怀缨高声喊:“拦住他!” 怀缨不及跃身,却教人抢了先。 清冽的雪松香气弥散在鼻尖,沧浪不过贪婪多嗅了几下,腰间就空了。荷包不翼而飞,里面装着预备便宜封璘的“肥水”,现下变作弹丸,精准无误地击在每一颗脑门上,全无靡费。
封璘翻身落地,甩袖之间捻了捻手指,拧眉问:“什么东西?” 沧浪足尖微微并拢,望地不语。 封璘蓦然起了顽心,探臂一抓,数十斤的狼狗落入掌中,掐着颈子带到沧浪面前:“先生要拦它作甚?” “别,别......你给我站住!”沧浪陡地一惊,连连摆手后退,脚腕随动作传来一阵剧痛,他轻声哎呦弯了腰。 封璘垂眼见他裤腿被撕烂,露出玲珑玉润的踝骨,犬牙形状的伤痕赫然醒目。 他眼神骤冷,听得骨节碎裂的声音,恶犬甚至来不及发出哀鸣,头颅便软趴趴地耷拉下去。 “归你了。” 怀缨三五步跃下礁岩,一口叼住今日的加餐,狼顾之间杀气腾腾。冯主簿吓得发了癔症,嘴角抽搐不止:“我乃朝廷官吏,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封璘置若罔闻,踩着满地米粒,向沧浪走过来。 旬日内难得遇见午后涨潮时分,长风卷起千层浪,奔涌着撞上巉岩,以决然的姿态分崩离析,每一片碎掉的浪花都燃着金芒。 封璘逆光徐行,玛瑙珠串攒着一绺小辫,隐在乌发间显出几分跳脱,少年浮薄的气质顿时涌现。 沧浪怔怔看着,在某个瞬里突然感到熟悉,就好像他们的初识并非始于床笫欢好,而在更遥远的从前。 那时候也有一个少年,身量不及他高,不带笑时眉眼含锋,却会很温柔地唤自己—— “先生。” 沧浪猛地抬眸,封璘就站在面前,语气远不如想象中柔旖,高大的身影已经能将他完全罩住,唯有称呼与记忆里无二。 “你又偷跑。” “我没有......”沧浪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话到一半吞了下去,鬼使神差地改口:“顽徒,跟谁说话呢?” 封璘一愣。 恰此时,衙署乡勇队闻讯赶到,空旷码头上斧钺森凛、刀剑丛丛,顷刻间变得拥挤。船工透过气窗向外张望,上回见这种剑拔弩张的阵势,还是前的一场倭患。 冯主簿被人从地上扶起,很快回神:今日之事闹得有些失控,构陷亲王的罪名还在小,要命的是前几日私扣下的那批军粮,还贮在这座码头的货仓里。皇帝近来整饬腐败,这要是被捅出去,满朝被株连十族的绝非谢大人一家。 除非...... 他偷偷瞥一眼封璘,壮着胆气道:“王爷,此事有误会......”一点菁华激射而出,幞头散开,冯主簿骇得面无人色,嘶声喊:“给我杀,给我杀!” 封璘早已将“肥水”换成了“百尺烽”,百尺烽火望虏尘,他曾凭此十里地外取上将首级,镖无虚发,是极厉害的杀器。 “先生,再叫我一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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