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苦等瞿晃三年,却等来了一封休书。 口信递到的时候,我还在给他卧病在床的老母擦身,三月正值倒春寒,我却累得汗流浃背,手抖得几乎接不住侍从递来的薄薄绢书。 夫主在哪里? 郎君已至前厅。 我叹口气,将手里湿漉漉的毛巾放下,捋一捋两鬓乱发。 好,我同你去。
第一章 瞿氏乃上京望族,胡羯南下,大批北方士族逃难至滁州,一路被流匪劫了一轮又一轮,早已榨不出一丁点水分。 若说主家财力丰厚,落户滁州还能勉强保住体面,那么几个旁支就不免凋零的凋零,破落的破落。 若不是这个原因,身为旁支嫡子的瞿晃也不会娶我。 为迎合时下审美,男子大多剃面傅粉,腰身约素,以取行走时大袖飘飘的清逸之感,瞿晃天生秀出,姿容昳美,出口则锦绣华章,坐卧则丝竹不离。 在上京时,便有云山鹤之美称。 如此美名一秀鹤,却坠入贱户女子之手,只比庶人好不了多少 ,心有不甘也寻常。 至今都记得,当时他立于破败的宅院中央,便如珠玉在瓦砾之间。 如今三年过去了,更大的变化也不过是那件半旧大袖不见了,换成一挂雍容华贵的白鹤雪氅。 人还是那个人,清癯俊秀。 神还是那个神,雅致出尘。 看来,这三年他于北方钻营,可谓大有所获。
第二章 此刻,我手持休书,穿过曲折石廊,水影花梢,前方便是我那从未亲近过的夫主。 对方站在石阶上,一双眼往我满是裂口冻疮的手面上一扫,神色不虞。 我的意思,你可知了? 我知,只是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 你我虽未圆房,但也算正经夫妻,夫主休我,可有理由? 瞿晃不耐烦道:休便是休,要什么理由? 我双手一曲,恭恭敬敬将一双生满了冻疮的手摊在他眼下:夫主,你瞿府穷得买不起丫鬟仆妇,还要主母亲自下堂料理家务,我来了三年,未有一日清闲。 因此,夫主绝不可以懒惰休我。 …… 其二,郎君久久未归,婆母思念成疾,卧病已有三载,每日皆是我擦洗翻身,照顾饭食。因此,夫主绝不可以不顺高堂休我。 其三,郎君成婚当日即远赴邺北,此去经年,我仍是在室之身,因此,夫主绝不可以淫妒、无子休我。 许是听我提到了婆母,瞿晃面色略有和缓。 这之后,他眼波微澜,仿佛在看一件毫无温度的死物:江愁予,我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齿。 我低垂着头:我知自己门第太低,不堪与郎君相配,也无颜盘桓瞿家。 可我未对不起你瞿家一日,你发了这休书,我便成了弃妇,往后再嫁恐有龃龉。 哦,原是怕影响再嫁。 瞿晃站在原地,有一瞬间出神。 夏日颇长,天光暧昧,中庭到了晌午时分,只剩下让人错觉耳鸣的簌簌风声穿廊而过,眼见对方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尘埃。 六爻,拿纸笔来。 话,是对身后的长随说的。 长随取来一套文墨,瞿晃当着我面即兴挥洒,不一会,一份墨迹淋漓的陈情便跃然纸上。 之后,他朝我招手:你来,在此处按下指戳。 我不知这是何物,怎可随便按戳? 瞿晃冷笑一声:笑话,我会诳你? 我迎头反驳:当年你母亲聘我时,也没说你日后会休我。 对方一怔,终是忍了口气。 那长随见他沉默不语,便举起那张文绢,朗声念道:瞿氏子晃,于观元一十五年聘江氏愁予,惜乎门第错落,有恩无爱,终成怨偶,今请相离。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念罢,此人笑道:夫人放心,郎主已改了和离书。 我点点头。 按下指戳后,我又朝他行了个女礼:还请瞿郎君宽恕则个,我去屋里将嫁妆收拾出来,以备再嫁。 再嫁……你! 瞿晃闭了闭眼,看那神色,似嫌恶我浅薄,又不好拉下脸与我计较。 ……速去,速走!
第三章 在瞿晃冷淡的眼光里,我带上自己陪嫁的两名长工,屋前屋后地收拾了半天,直到怨鸟西啼,薄暮透窗,统共收拾出了四个红皮大箱子,陆陆续续抬到了门口。 走之前,还不忘朝他躬身行礼。 郎君,多谢照拂。 对方轻轻点头。 两名长工忿忿然:女郎!左右已经和离,你又何必卑躬屈膝?! 这两人作为我的陪嫁,白日要在我老父的菽饼店子里忙活,入夜还要回瞿家砍柴挑水,即便如此,也不免和我一样,落得个被人扫地出门的下场。 见他们个个怒形于色,恨不能冲上前理论,我心中愧疚:苦了你们了。 闻言,两人连连抱拳:我等本是庶人,辛苦是分内应当。 可女郎身为主母,这日日辛苦我们是看在眼里的,他瞿晃发达了便休妻下堂,哪有这样的道理! 另一人在旁边帮腔:是啊女郎,我们不如一纸诉状递到本家,端看瞿家主怎么说! 我摆摆手,一言不发,只抬头望向院中那颗高大的酸枣树。 昨日在梦里,我并未接下休书,而是风风火火一路闹到瞿氏主家,将瞿晃无由弃妇的丑事搅得满城皆知。 再然后,我便被活活吊死在了这颗树上。
第四章 傍晚,我带着长工和嫁妆箱子回到位于滁州城北的牛尾巷。 我阿耶得了消息,早早便在巷口张望,见他面容沟壑,霜雪满头,枯朽的身子在风中不住打着寒颤,我不由得满心羞惭:阿耶,女儿不孝,给您丢脸了。 对此,我阿耶唯有长长一声太息。 两名长工帮我将箱子抬进出嫁前的闺房,房中一应布置如常,窗前一面明镜,微染尘埃。 我揽镜自照,却惊见脖子上一圈深深红痕! 是耶,非耶? 真耶?幻耶? 只是不知,这到底是我自己无意中挠的,还是梦中吊在那树下…… 来不及多想,我到柜中翻出一个羊皮围脖将将挡住伤处,便换了一身短衣去店里做活。 距巷口不远的一爿菽饼店子,便是我们父女二人的生计,此刻门口堆满了热气腾腾的滚烫菽豆,而我阿耶正弯腰在盆前翻搅,脊背躬曲,单薄如一把残弓。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我鼻尖酸涩,忙蹲到他身旁帮忙。 不知何时,云中落下酥雨,前方鸣声清越,缓缓行来一辆银顶垂纬马车。 这车装饰豪奢,精美异常,前后随扈众多,迤逦足有百米。 香风数里,丝竹靡靡。 路旁早已挤满了围观的庶人,我忙累了,便驻足门口休息,那车里忽然走下一名中年人,面白无须,声音尖利。 请问女郎,瞿家往哪里走? 瞿氏主家居于城东,旁支居于城西。 多谢。 那人道了谢,便施施然回去车列。 天有微雨,越发凄寒。 我呆呆地注目那远去的车列良久,直到冷雨打湿了衣襟,一连打了数个喷嚏,才急忙往回走。 身后,几名庶人低声议论,仿佛在惧怕着什么。 那便是文昭县主车驾?公主出行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是贵妃侄女,好大派头…… 嘘!这也敢说,你们不要命了!
第五章 入夜,我见老父连连打盹,便让他回家,他却摇头:怪只怪你嫁妆微薄,才叫瞿家看你不起,我这店子多开一会,就多点钱帛…… 我不听他唠叨,强行让阿二送他回家,只带着一个伙计阿大继续看店。 夜渐渐深了。 我去灶上煮了一锅水引,正端在桌边吃着,便见对面长街踽踽行来一瘦长人影。 这人很奇怪,兜头包着一张脏兮兮的布巾,拖着条腿,高高低低地站着,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碗里晃动的面汤看。 我和阿耶开着这样的店子,穷困潦倒的人见得不少,见他盯着面汤不说话,便去灶上盛了稠稠的一大碗,端到对方鼻子底下:拿去。 只有一碗,吃完便走吧。 那人一双幽凉的眸子不作声地盯着我,直盯得我脊背发寒。 不过,他到底是接下了。 连声谢也未说,便端着碗窸窸窣窣地吃起来。 我喝完面汤,正要招呼阿大关店,就见门口又来了人。 还是不久前在街上见过的。 此人一身缁衣,站在廊下仿佛融入了黑暗,他直直地打量我许久,忽地嘴唇翕动,声音尖细。 如此佳人,委实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 见他行为怪异,阿大朝我使了个颜色,便主动上前招呼:客人,是否要买菽饼? 见他挡在中间,那人忽然抽出一把短匕,当胸便是一刺! 只听一声惨叫,阿大应声而仆! 事发突然,我惊骇大叫:你,你是何人?! 送你走的人。 对方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卷白绫:只怪你命不好,谁叫你活着,惹得小君不快呢。 见他手执绫布越走越近,我脖子上的伤口再一次剧痛起来,只能捂着脖颈后退:别,别过来…… 我徒劳将手头的汤勺、陶碗、筷子丢过去,却只换来对方漫不经心的嘲弄:放心,奴婢会给你留个全尸的…… 话音未落,他身后忽然出现一道高大的黑影! 白光一闪,几乎在同时,面前人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蔓延的红线。 一刀枭首! 因为去势太急,那头颅甚至直接抛到了灶锅里! 目睹全程的我,早已吓得跌坐在地! 此际,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头脸俱裹着破布的怪人收起阔刀,一对深幽眼睛隐在黑暗中,如某种冷血兽类冰冷的双瞳。 一饭之恩,我已还了。
第六章 深夜寂寂,长刀滴血。 那人正收刀入鞘,忽然便闷哼一声,身形踉跄。 我颤声问:义、义士,你如何了? 他见我欲上前,厉喝一声:别过来! 我不敢触他霉头,只远远缩在灶下,只是他身形摇摆,步履踽踽,还没走上几步,便一头栽倒在泥水里! 义士?! 我强忍恐惧,上前拨开了那张肮脏的面巾,将手伸到对方鼻下试探,却发现走息如游丝,显然奄奄一息,行将濒死。 不远处,阿大早已是凉透了。 万万没想到,不到一盏香的时间,我便要收上几个人的尸,一时有些恍惚。 再看灶上,一颗头颅尚在热汤里沉浮,我渐渐反应过来,咬牙将那颗头捞出,灶中血水泼入草丛,这之后又将两具沉重的尸体拖到店子深处,用稻草掩盖。 做完这一切后,我定了定心神,吹熄灯火,将大门帘幕放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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