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梁珩道,“朕用得顺手。” 朝政上很多事梁珩都无法插手,如果连身边人都不能自主选择,未免太可怜。仇致远因此默许了信州,又提起另一件事:“前段时间给陛下的候选名册,陛下都给驳了?” 梁珩:“……” “这些人都经过地方层层筛选,送到中央,又有段相与霍廷尉仔细商榷,应是万无一失。难道陛下一个都不满意?还是说,陛下自己已有了注意?” 话到末尾,仇致远双眼一睁。 寻常人若要研究他人反应,通常微微将眼睛眯起,唯独仇致远此人,平时眼睛就只有一条缝,此时反倒撑开一点,射出利刃似的精光。 后腰抵到凭栏,梁珩才意识到自己又在后退。 “常侍将名册呈给朕,不是由朕选择的意思?” 太奇怪了。梁珩心想,这样色厉内荏的语气真是太奇怪了,或许话应该这样说:陛下将名册交给卑职…… “陛下有自己的人选吗?”仇致远问道,并嫌梁珩离得远似的,上前一步。 梁珩眼睁睁看他伸手向自己肩头抓来,两腿止不住发软。自从两年前北寺狱里那一幕后,他就患上了一种被仇致远靠近三尺以内就浑身冒冷汗的怪病。 尽管克制得很好,他还是希望信州或者段延陵能会心知意,替他挡一挡仇致远,这两人却浑然无所觉,而偏偏是仇致远隐约明白了什么,总要试探他。 “别碰我!” 角楼凛风刮得梁珩脸色苍白。仇致远带着轻蔑而微妙的表情,手指要挨上梁珩矜贵的绫罗锦衣。 忽然横里探出一只手,抓在仇致远小臂,制止了他。 “陛下有令,不得近身。仇常侍怎么装聋作哑?” 穿堂风过,衣摆飞扬,显出腰间金翅凤羽的铜牌。 梁珩靠着凭阑,感到一阵眩晕,忍不住喘气。那风里夹杂着花香鸟语,这时梁珩才后知后觉,原来春天已经来了。 回廊下传来急促的“啊、啊”声,信州一路疾跑,这才堪堪赶到,跑到角楼外,看看那位擅闯金銮殿的新官,又看看梁珩。 仇致远的目光缓缓顺着手臂,移到新官脸上,显现出一点意外的神色。并非意外死而复生的人,更像是早已料到有这一天,却不想来得这样晚。 “沈……育?” “常侍还记得我的名字,”沈育腰佩铜牌并长剑,身姿挺拔,语气冷漠,“真难得。” “单公曾写信述罪,自陈放跑了一名钦犯。前些日子王城溜进了一只老鼠,本公早猜到是你。” 仇致远抽手,并指如剑往沈育眉间一刺:“你身负判君之罪,不躲在阴沟里苟且偷生,还敢佩剑进金殿?活得不耐烦了。” 沈育面不改色。 “是朕准的,”梁珩猝然出声,“封沈育为殿前右都侯。常侍大概忘了,年前大赦天下,沈育的罪责早已被免除。” 仇致远看向梁珩,视线冰水一般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遍,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个人。然而沈育站在身边,梁珩心中竟生出一点勇气,毫不回避仇致远的目光。 “对待臣子,恩威并施,打一棍子给颗枣,就能收获一条忠犬,”仇致远故作恍然,继而彬彬有礼地说,“陛下想必很高兴。” 拂袖而去。 那话听在梁珩耳朵里,令他惊疑不定,偷觑沈育,却只能看见神色寡淡的侧脸,好像他并不关心仇致远话里含了什么机锋。 信州几步上前,指指沈育,一顿比划连带“啊啊呃呃”。梁珩心思全在沈育身上,根本不懂信州想说什么。 忽然沈育面向他,以一种梁珩感到陌生的表情,问道:“信州怎么变成这样?” 信州停下比划,静了一会儿,忽然跪地行个拜礼,以昭示己罪。 梁珩不愿沈育见面就提起这件事,支支吾吾道:“他……说了些不该说的,算是惩罚吧。” 沈育听懂了:“你知道他是仇致远的耳目,为防他传递消息,断去了舌根与手指?” 梁珩愣住。 沈育脸上不见异样:“臣初进宫,还未去台卫处点卯,先告退了。” 梁珩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下,狭长的复道里气流呜咽而过,撞得四角风铎沉重击打在梁柱上。他很难说清这时心中的感受,究竟是委屈更多,还是震惊更多。 如果是从前的沈育,绝不会认为梁珩是能做出断人舌根、手指的残忍之人。但他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好像心中自然而然就想到并接受了。 然而这也不算什么。令梁珩震惊的是,沈育言语间竟像是早就知道信州的身份。他早知梁珩视如兄长的近侍,是仇致远手下棋子,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梁珩。 信州仍匍匐地面,听得一阵急促呼吸,抬头一瞧,见梁珩脸色煞白,挂着讥诮似的冷笑。这副神情信州太熟悉了,自从梁珩被先帝禁足储宫,自从沈氏全族诛灭,每到梁珩显出这表情,就是又要发疯了。
第55章 弦外音 殿前轮值由台卫与阁卫交班,阁卫是左都侯段延陵率领,由于台卫一直没有长官,因而台卫值班的日子,段左都也常要来监管。 年轻的将士们都曾或多或少与段少有过交情,知道他和当今是表亲又是竹马,关系非同一般,明面上是监督轮岗,实则是陪少帝解闷,因此对段延陵常往宫里跑的事心照不宣。 今日可巧得很,段左都难得没进宫,传闻中新上任的右都侯却来觐见了。 台卫儿郎们得了消息,在殿前广场上聚众议论。 说到阍门使者见着一个持有凤阙令牌的人,佩剑直入宫闱。凤阙台是台卫的象征,正如左都侯持有天禄阁令牌,凤阙令牌的主人想必就是台卫未来的队长。 奇怪的是,任命卫队队长,成员中却无一人事先得了消息。甚至似乎并不是从台卫中挑选,而是敕封了一个外人。 “我们还指望是邹哥当队长呢,”有人说,“邹哥以前不是做过今上的玩伴?况且大家都很熟了。如今派个生人来,算怎么回事儿?” 令牌是邹昉亲自送的,他知道少帝对新任右都侯的重视,并不接这话茬,说道:“闲扯的劲头倒不小。有这功夫还不去轮岗?小心被新来的队长发现偷懒,罚去做苦力。” 队员们哄笑起来。 “给他脸了,是个什么牛鬼蛇神还不知道呢,你看我怕他不怕,哈哈哈!” “玩摔跤啊哥儿几个,左右闲来无事,摔上几回合活络活络筋骨。” 广场地盘宽敞,一台一阁又形制高大,挡住殿上贵人们的监视。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盔甲丢弃一地,挽袖赤膊上阵。 与邹昉互搏的青年名叫毕威,身材尤其魁梧,两臂粗壮有力,钳住人动弹不得,体重一压,任谁也挣脱不了,是台卫里摔跤的一把好手。 “邹哥,今儿我要赢了,后天的班你帮兄弟当值了呗。兄弟那天有约了。” “有约?佳人有约吧?”邹昉矮身裆前,两手捉向毕威膝窝,意欲来一个背摔。不料毕威吃重过度,反而气沉丹田将邹昉压倒,令他爬都爬不起来。
“承让承让。说好了啊。”毕威喜气洋洋。 邹昉拍了灰站起来,满脸晦气。 又有人挑战毕威,条件是输了给他洗铠甲内衬。 那人将毕威拦腰一抱,却半点推不动,被毕威抓起后腰摔在地上。 再要挑战,就得加码,比如帮毕威刷鞋子、代班三天。阍门看守的南军也过来凑热闹,好几人被毕威两三下放倒。南军里有个教头是专门练摔跤的,台卫在军中训练时,毕威曾跟他学过两招。 “还有人要来?”毕威意气风发、得意洋洋,“邹哥,咱俩再摔一次,兄弟要赢了,干脆今儿别当值了,大家喝酒去?” 这个好!赢得满堂喝彩。 邹昉皱眉,怎么还越说越过分了?正要批评,忽然南军里出来一人,脱下广袖外衫,将衣袖挽过肘,示意毕威来比划比划。 此人手臂白皙,肌肉并不明显,不像是擅长武力,毕威欣然应战,自觉已稳操胜券。 “看你面生,报上名来,摔过跤的都是兄弟!” 那人只道,摔过再说,表情平淡,并不像是来凑热闹,或觉得摔跤好玩,倒像特意挑战毕威。 受到挑衅,毕威登时莽劲上头,率先出手。摔跤时出手比出脚重要,脚是根,轻易不能挪动,而后出手又比先出手更好,后出手者可以借力打力。不过毕威心中有数,他等着那人来抓自己的手臂,谁抓住谁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力道,力道小的一方下场就是在较劲中被反关节…… 那人果然探手,握住毕威小臂。毕威心中一喜,正要发力,忽然眼前一花,对手已不见了,下一刻腹部挨上一拳,下盘吃痛松劲。紧接着被人肩顶胸膛攥着手臂抡出个半圆,背部着地,摔得脑子发懵。 四下无声。 毕威一骨碌爬起来,见那人正慢条斯理将滑下来的袖口重新挽上去,猛然头脑一热,跨步冲上去,架势还没摆出来,那人上半身纹丝不动,一脚伸进毕威两腿之间一拗,毕威前膝立时跪了。 “……” 台卫里的人小声问:“这谁啊?” 南军回答:“不认识啊!” 邹昉心中惊疑不定,忽然想起自己去邓家送令牌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再来!”毕威全然不甘心,怒吼着出腿,一脚踢得高过两肩,直往那人脖颈抽去。台卫平时站桩、扎步,脚力非同寻常,若是踹实了,踢断颈骨算轻的,两石的砂袋都能踢破。 邹昉即刻制止:“收手!” 然而已经晚了。重逾百斤的一脚眼见要正中,那人忽然又不见了,这次毕威总算看清——那人矮身一记扫堂腿,又将他放倒。 毕威后脑着地,又要起来,那人并指作剑已到自己喉前。 “认输吗?”他轻飘飘地问。 台卫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邹昉感到背上冒了一层汗。 毕威十分气愤,觉得丢了面子,然而他毕竟是官家出身,从小受教仁义礼智,不得不服气:“好身手,我输了!你有什么条件,我认!” 那人指剑就变作手掌,拉他起来。 “没有条件,输了就好好当值,不能喝酒。” 他回人群里去拿自己的外衫,毕威追着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比我强,以后教教我?” 众人让开一条路,有人已捧了外衫在等着。 谁都认得此人——那是皇帝身边的哑巴近侍,信州大人,一向是只捧龙袍金玺的。 信州上前要为那人穿上外衫,那人看上去也很意外,但没说什么,又系上佩剑腰牌。 信州做了个手势,引他往金銮殿去。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人群,将要走远,那人终于记起,回头对毕威说:“我叫沈育,以后有机会再讨教。” 石道三百六十级,两人越走越远。 南军有人问:“沈育?没听过啊,新来的将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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