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库校场,地面由辉绿岩石砌成,墨色光泽氤氲,几十名兵士正赤膊角抵,鞋底踏在岩石上,砰然有声。 段延陵与沈育过来时,起初无人在意,接着二人束缚宽袖,腰佩长剑,各在校场一边,对峙势头渐起。诸人察觉到异常,发现台、阁二卫的长官竟是要比试,登时看热闹的全来了。 上方看台,梁珩也被感染得紧张起来,底下乌泱泱的人群,他辨认出来大部分是不用巡防的阁卫,叫嚷段延陵的名字,俨然成了他的心腹属下。 “沈育!”梁珩大喊一声,吓了信州一跳。 两柄长剑亮出锋刃,折射日光,寒意抹过人眼,令校场诸人不得不避其锋芒。而转瞬之间段延陵已出招。 那柄仇千里收藏的君子剑,终究落到了他手中,并着工匠开刃,剑柄处扬武扬威的金麟图纹,仿佛将军徽记。段延陵究竟是个什么水平,梁珩并不太清楚,只知他跟着南军教头习武,已有十来年,只是从前未向梁珩提起过。如今也没有,乃是梁珩自己瞧出一二马脚。 沈育如一片叶,在段延陵刚猛遒劲的攻势下,灵活腾挪,剑刃擦过,犹如金玉之声清脆。 墨绿的校场之上,两道寒光似游龙闪电,一时间风起衣飞。剑招变换行云流水,二协剑凿穿剑樋,较之寻常铁剑更是轻盈无匹,段延陵心思变通,一剑突刺试图插入其中挑飞长剑,兵戈擦出刺耳尖鸣,紧接着却被沈育反绞住。 君子剑紧靠沈育肩侧。 二协剑贴着段延陵面骨。 沈育嘴唇翕动,齿缝间送出一句除了段延陵,没人能听见的话:“今时今日,知道他要去往何方的,你我之外,只有一个哑巴。如果路上遇人阻击,泄露消息的就是你。” “信任你的是他,不是我。” 段延陵咬牙一笑,发狠想将沈育切出去,登时他便知道沈育先前仍有所保留,剑上力道如泥牛入海,而人已不在眼前。下一刻利刃绕颈,寒毛随之迭起,剑柄在后脖重重一磕,击得他连连踉跄,险些扑地。 “平手。”沈育稳稳站立,被段延陵剑风扫到手掌,鲜血渗出来。 校场旁,台卫之中一人悄然退走。出宫横穿驰道,到得南闾面朝大街的一户广梁大门前,朱红门槛尊贵无俦,梁上一块匾额,漆金的“段”字。 台卫熟稔地穿过廊庑、亭阁、望楼,来到一处小院。院里假山池水边,丞相正对坐纹秤,独自弈棋。 台卫到棋桌前,汇报:“左都侯与右都侯校场比武,天子在角楼。” 屋里,一年轻人声音说:“比武供天子取乐,哥哥无事闲得慌么?” 丞相坐在假山下,凝神注视盘面:“延陵不是这样的人,想必其中还有什么事。” “他待宫里那个弟弟情真意切,什么蠢事做不出来。”屋中之人冷冷说。 段相摇摇头:“你太看不起他了——你且回去,继续监视宫中举动。” 台卫应声退走。 片刻后,房中出来一下巴长痦子的书童,手里恭敬捧一张绢帛,趋步到棋局前,依照绢帛所绘,落下一子。 段相视之,叹息一声:“为一处劫争,却失了大片江山。终归是沉不住气。” 他两指捻起黑子落定,书童忙记在绢帛上,又捧回屋内。
第65章 阴杀簿 天际破晓,是换岗时候,段延陵一手扶剑,困顿地经过承明门。阍门南军已和他很熟,打趣道:“左都侯,怎么一副精尽人亡的模样?” 段延陵有气无力,道:“我算明白了,人生只有两件最要紧的事——打道回府,白日困觉。”如果是和他更熟的梁珩,还能从他语气中体察出一点忿恨。 他穿过宫门离开。 不到一刻钟,又有人来,穿戴齐备的甲胄,守卫瞧见他腰上悬挂的凤羽铜牌,放行无阻。 那是台卫的右都侯,守卫也已十分熟悉,平素无事,右侯常服进宫,有事巡防,甲胄进宫,一板一眼,正经得很。宫人私下里传言,也受宠得很,只怕是个飞升的命。 右都侯走过殿前广场,检察过台卫队列,径直上了天禄阁,又点了两个亲兵守住阁门,自己近得阁中去。 书阁里,皇帝近侍信州大人正在醒茶,循声看来。右都侯摘了铁覆面,露出段延陵彻夜不眠、险些升天的黑脸。 “做两份工,岂非应领两份俸禄?”他喃喃自语,“喂,哑巴,给我一杯茶。” 信州听而不闻,将一盅茶倒了干净。
“我使唤不动你吗?”段延陵十分惊奇。 过得片刻,信州才端着茶托过来。 郢川贡茶雨前峰,冲开一股扑鼻的松柴烟熏香。要的就是这透窗而出的茶香,好叫所有打天禄阁门前经过的人都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寸步离不开书案。尽管阁中只有一个近侍,一个亲卫,梁珩本人不见踪影。 “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段延陵喝着茶出口气,“咱俩且慢慢熬着罢。” 与此同时,巡防的台卫都心照不宣,队伍里少了几张熟面孔,多了几个顶替的阁卫。消失的人里有毕威、邹昉等人,还有他们的顶头上司,临行前一道命令压下来,所有人都在这不动声色的变故中三缄其口。 始兴郡荣城,桥头正店,白日闲客少,只有零星几人临门饮酒。其中正有五天前从望都城消失的毕威、邹昉。 因正执行任务,不能喝醉,喝的乃是清淡刺梨酒,饮之如水。毕威道:“多少天了,还没个消息。邹哥,你不去信问一问,催一催?平日里,不就属你和大人走得最近?” 邹昉不说话。他还在做太傅公子时可不是这好脾气,谁要顶了他,立马就给掀回来。可自打他的太傅老爹,自己吓死了自己,怂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朝中任谁看他邹家人都像看笑话。 好在三宦手中一本阴杀簿,点了谁的名,就收谁的魂。文武百官是大哥莫笑二哥,人人活得心惊胆战。邹昉就释然了,原谅了爹的鼠胆,也原谅了自己的无能。不求昭雪与富贵,但求苟命到白头。 “邹哥,你瞧,原本论资排辈,凤阙腰牌就是块天上的馅儿饼也该砸你头上来。我对右侯,那当然也服气,人家确实有本事。可邹哥你就不一样了,嘿嘿嘿。” 邹昉淡淡道:“你懂个屁。” 这时一辆竹棚车停在店门前,车夫披一身蓑笠,栓了马,马鞭一卷,进得店里。吃酒的众人一看,纷纷站起来。 沈育是今日才赶到荣城,显然路上披星戴月,没怎么休息。 “主子,”毕威幽幽道,“等你五天了。” “出城时没有引起南军察觉吧?” “大家都是分头走的,时间也不一样,应该没有,”邹昉道,“一共住了五间房,给你的留在中间,上下左右都有人。” 沈育点点头。马车里的人也下来了,戴顶帷帽,宽檐垂下一圈皂纱,遮到下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瞧着比沈育矮一点,不知是男是女。 台卫几人面面相觑,事实上他们还不知道这趟的任务究竟是什么。直到那人分开垂纱,透气似的,冲众人道了声恹恹的晨好。 邹昉:“……” 毕威:“……” 台卫们舌头统统打结。沈育道:“愣着干嘛,叫老爷。” 邹昉:“老、老爷好……” 毕威:“老爷好!” “都好,都好。大家辛苦了,接着吃酒罢,我上去补个觉。”老爷困得两只眼皮直打架,路途颠簸,马车没把人骨头颠散算好的,被沈育架着上楼去了。 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只想睡觉。沈育道:“先填肚子……”话没说完,梁珩已扑倒床上去。窗户一关,蒙上黑绢,屋内天光大暗。沈育也困得不行,和衣卧在外间榻上。数息不到,只听一阵悉悉簌簌的猫步,身边一沉,梁珩已从床铺摸到他榻上来,两只眼睛仍然闭着,梦游似的。 沈育伸手将他一捞,两人抵着额头沉沉睡去。 桥头正店临街。窗外从人声喧嚣,到复归寂静,傍晚下了阵细雨,空气清爽起来,屋内的闷热减少一半。 月上中天,两人才醒转。梁珩醒了也不想起来,抱着沈育假寐,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 “其实,不必将这事告诉段延陵知道。我对他总是不能放心。” “有什么,他是我表哥,还能害我不成?不告诉他,谁帮我们遮掩。” “亲去川南,也是不必。诚然,梁璜不见得与三宦有所勾结,但离开章仪宫太久,三宦势必生疑。” 梁珩道:“三宦不会让梁王进望都城。书信往来,又未免失真。况且还有议和一事,不能拖延,我思来想去,亲自前去四镇,一切都可迎刃而解。虽然冒险,但北地风光我从未幸见,假如梁璜果真是知道真相的人之一,那你就带我渡过涿水,咱们从此隐姓埋名。” 沈育安静下来,手掌顺着他后背长发,摸到脊骨,像抚慰贴心的珍宝。梁珩温顺地伏在他怀中,半天,沈育赧然:“别动,乱蹭什么?” 店家端来夜饭,酒熏煨肉和笋干鱼圆的香气,总算将两人勾起来。鱼圆乃以白鱼、青鱼肉各半,加入笋干鸡汤煮熟,并上葱、椒、姜、紫菜,煲得香气四溢。 沈育叫来邹昉一道。自从太子殿下变成皇帝陛下,邹昉就没再和梁珩同席进食,当下拿筷子的手都冒手汗,十分拘谨。梁珩嘴里塞着丸子,十分满足,关心邹昉道:“不合你口味吗?” 邹昉回答:“臣、臣、属下、卑职……” 沈育盛了鸡汤,端给梁珩手边凉着:“不必紧张,随意一点。老爷待你还如从前一般。” 梁珩咧嘴呵呵笑:“是啊阿昉,老爷怎么会忘了你呢。” 邹昉:“……” “我们此行秘密前往川南四镇,命你先至荣城待命,城中路线可心中有数?”沈育问。 邹昉此时才知目的地,心中不免浮想联翩,回答道:“荣城四面六座城门,两条运河,若要北上,则从永安门出,沿官道可出始兴郡。若走水路,则择孚阳河,可一路航行至川南四镇之一的天门镇。” 吃过饭,三人商讨了路线,方才歇下。梁珩又与沈育前去店家澡堂泡澡,洗净风尘,这才舒舒服服上了床。 就在两人抵达荣城的同一天,一支竹信也送到了始兴郡守府。 徐酬在任时,于郡守府中挖了一方池水,他获罪处决后,池水无人打理,成了绿汪汪一潭死水。新任郡守就职,花了一番大力气,清洁淤泥,疏通水渠,种上荷花养上鱼。 始兴郡新任郡守爱钓鱼。 是日,裴徽正一言不发独坐钓鱼。旁人看来,正如天下一切高人都爱直钩垂钓一般,乃是心中构思家国大事,体现在外表就是高深莫测。而实际上他正在发呆。 下属送来一支竹签。签面墨书两行字,末尾绘一徽记。 “望都城来信。”下属说。 裴徽瞄过两眼,目光落在徽记上——那是一匹骏马,四蹄腾空,身披铁胄,乃是一匹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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