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难得没有责怪他乱说话,知道他是吓坏了,摸摸他的脸,安慰似的,让他靠着自己。 “是谁要杀我?”梁珩说,“难道是三宦?” 沈育道:“未必。三蠹虫掌控你父子二人身世之秘,乃是想以此操纵你们为他所用。活人才能用,死人能做什么。若是三宦知道我们的行踪,那昨夜来的应该是南军,奉迎天子回宫。” 梁珩道:“可你说在荣城时,我们就暴露了。当时荣城搜人,可是以捉拿死囚的名义,这不就是想要我的命?” “裴徽也许不是三宦的人。”沈育沉吟思索,党锢之祸,郡守徐酬身死,始兴乃是三宦的重要依仗,提上来的裴徽按理说也应当是三宦心腹。然而那日与江枳交谈,让他意识到朝中出了三宦,还有另一方隐藏的势力。 如果先帝真正的心腹另有其人,裴徽也许就是这两股势力角逐的棋子。 “还有一件事,”沈育道,“我们在刺客尸身上检查到一种纹身,在脖颈以下,是一匹战马模样。” 他将刺青图纹描述出来,梁珩越听越耳熟,忽而道:“这种纹身,不是和装盛武帝骨戒的木盒浮雕很像吗?”他记性一向是最好的,当年背书就是这样,凡见过、听过的都忘不了。 “像吗?”沈育没见过。 “像啊。”梁珩很迷惑,搞不懂刺客怎么又和先桓帝扯上关系。沈育一时也想不明白,骨戒在三宦手中,难道还真是三宦派出的人?
但不管是谁派的刺客,他们才出走数日,这么快就追来,风声未免泄漏得太快。段延陵又在这紧要关头出现,沈育不能不怀疑他,看在他为梁珩挡了一箭,差点身死破庙的份上,暂时没有提起。 但还是有要说的——“你说你冒着被刺客发现的风险,到山脚镇子给他找大夫?” 沈育语气很严厉。 梁珩愣愣道:“也、也不算很有风险,当时下着雨,没人发现我。” “你的命重要他的命重要?” “都重要吧……” “台、阁二卫的职责就是保护陛下,什么时候反要你去保护他?” 梁珩:“……” 他感到沈育似乎不是为了和他讲道理,乃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责怪自己怎么没有把他用金纸包起来,装进珠玉盒子里,三军开道战车出巡。 梁珩便说:“亲一个?” 沈育脸色登时从严肃转为通红,忘了要训斥的话,耳朵脖子一齐烧起来,扭过头去。邹昉在前头驾车,吊着一只手,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听。 不知是他们离开得迅速,又轻车简从,钻入官道就隐没于车队,不易辨识;还是奇峰山一战死伤十数人,给了幕后之人以震慑。此后改走陆路,没有再遭遇伏击。 三天后进入天门镇。 来到川南,就是层峦叠嶂、山岭起伏。天门镇之得名,来源于它的地势,两边峰峦耸峙、剑指天际,中间夹着一条狭道,山峰欲倾,怪树奇石一股脑儿地压下来,逼得狭道又细又长,抬头一条缝似的天光。 仿佛一道通往战场的入口,由化作山石的将兵把守。 大将军营四部,驻扎天门镇的即是梁璜麾下前锋部队,狭关部。由梁璜本人亲率的厉城部,则屯兵临江镇,距离天门仍有一段距离。天门镇便是内地通向涿水的第一关隘。 狭关部统帅姓林名驻,不知是何许人也,沈育一行并不打算惊动此人,而通过天门镇直奔江阴。 借道天门的行商、镖客不少,列队依次通过狭窄的一线天。涿水南北朝廷对立,却不妨碍两岸互有商埠,货物珍稀往来不断,消息也十分灵通,听说晁人议和使臣已来到北岸,很快就不再打仗了,两岸沟通更是肆无忌惮。 天门镇在高地之上,到得山脚,需弃车徒步登梯。沈育与梁珩混在人群中,阶梯有百级之高,道路狭窄陡峭,两旁尽是灌木枝桠。 行到半途,忽听前面一声喝道:“闪开!”数人惊呼,伴随一阵轰隆隆震响,地面颤动不止。 “怎么了?!”邹昉立即警觉,掩护到二人身前。 而人群却猝然向路旁伏倒,如同风吹麦浪,迎面便是一庞然大物顺石梯滚杀而下——那巨大石球两侧更有一臂之长的木杆,斩断道边灌丛,枝杈横飞! “哎呀!”梁珩大叫。 石球足有二人合抱之壮,一砸一个坑,裂缝飞快爬到众人脚下,眼见非得撞伤几人不止。 “闪开闪开闪开闪开!!” 沈育旋臂将梁珩一揽,足尖一踏,提气跃上丈余,飞剑出鞘电光石火间即斩断石球一侧绑缚的木杆。又带着梁珩越过石球,轻盈落在山梯上。 那断了一侧木杆的石球,被另一侧木杆伸进灌木丛里一挂,偏离轨迹,歪歪斜斜陷进道旁泥土里,终于稳定不动了。 行人皆惊魂未定。 那位一路大叫“闪开”的人总算赶到近前,忙问:“有人伤着么?” 无人吭声。 那人便又去检查石球,断掉的一侧木杆横陈在阶梯上,绳索散成几截。他抬头,一眼就锁定沈育,健步冲到面前,很严肃的模样。 梁珩以为这是坏了他的东西,要找麻烦,正偷偷将沈育扯到自己身后,那人却道:“年轻人,反应很快,出手不错!” 他嘴上叫沈育年轻人,实则自己面皮也很嫩,个子矮矮,眼眶深邃,眸子星似的亮,穿一身束腰绑腿的练武服,十分精干。 沈育站在高阶上,低头谛视此人,待要教训一句危险物品好生保管,却发现这人牢牢盯着二协剑。 冷光漫溢剑身,汇聚在剑柄处,缓缓流转出六瓣莲花的刻徽。 “六瓣莲?”那人抬头,目光变了,“净莲台?” 天门镇,将军府。盛暑蝉鸣如海浪一圈圈炸开,桑槐绿荫层层叠叠,光斑飞舞。身处厅堂,热气蒸得人汗流浃背。 屋角落悬挂摆置的兵器,刀、枪、斧、戟、钺、弓、锤……精铁打造,光滑如镜。 那位个子不高的年轻武者高坐主位,哐当,腿支起踏在席面。 “我是谁?听好了,本将军乃天门镇主人,狭关部主将,林驻是也。” “……” 他对面,梁珩与沈育对视一眼。席外三个台卫也面面相觑。倒不是说不相信,毕竟人都进了将军府了。只是眼前这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未必比他们年长,竟然就是川南军的先锋,林驻将军? 梁珩拱手道:“林小将军?” 林驻浑身毛顿时炸起:“小什么小?本将军儿子都两岁大了!” 梁珩:“……”不禁汗颜。 据林驻所说,石球原是部伍中练兵的器具,足有三十石之重,需十个壮汉肩扛两侧木杆,才能抬起,方才不慎失手,让石球沿阶滚落。天门镇的地势也是奇异,凭山而建,将军府高屋建瓴,这一球滚下去不知要砸伤多少人,幸而得沈育出手。 “净莲台的弟子,想不到,我人生之中还能二次得见。实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林驻感慨地说。 “但是,”沈育道,“净莲台是什么,在下从未耳闻。” 林驻非常意外:“你你你,你那剑,剑柄所刻岂非六瓣莲花?” 沈育点头。 “你的师傅,岂非姓度?” 沈育又点头。 林驻便道:“这不就对了?” 接着他唤来仆从添茶倒水,请众人稍安勿躁,开始讲述一个发生在五六年前的故事。
第70章 独行侠 晁人的江山是马蹄下踏平的,他们天性里的好战与躁动,要用敌人鲜血来慰藉。涿江之水三千里,没不过北岸的马膝,每有纷争缠斗,多是北晁又不甘寂寞了。 五六年前的一个冬天,气候尤为严寒,涿水冻结成冰,北人借机过江南下。梁璜率领五部军马,集结在对岸抵挡,临江城首当其冲,军民鏖战数日不眠不休,血水淋在城墙上凝固成暗红的漆。 为应付晁人突如其来的迎头痛击,那时,分踞在其余三城的军队都离开了驻地。川南四镇以近乎纵列的地势建造,临江城在最前线,而天门镇在大后方,本来拒北人于临江城,几乎可保后方无碍。然而某个深夜,奋战到脱力、正抱着刀小憩的林驻被麾下叫醒,告诉他老家天门镇被人端了。 原来大战在即,留在对岸的本国行商都陆续撤回南面,川南军对待商人以保护为主,见到拖家带口、拉货运钱的,从不阻拦一律放行。晁国的行商要回到北岸也是如此,这是双方不言明的默契。 然而兵不厌诈,出奇制胜,敌方一队先锋兵乔装打扮,混在商队之中,借道偏僻缺乏守卫的悬崖峭壁,堂而皇之晃过了川南军的封锁线,长驱直入到达了天门镇外。 天门镇乃是孚阳河与涿水交汇之处,丘峦层出,江水自峡谷奔腾而过,汹涌澎湃,冬天也不曾结冰,五年前还没有架桥,只三根臂粗的铁索并行钉在峡谷两端,将天门镇与外界连接起来。险而又险,可说是易守难攻,相对的,设若让敌军占领了天门镇,林驻想要打回来,也相当困难。 当夜他便率领一支百人小队,拍马赶回天门镇,路上设想了无数种后果——天门镇让晁人占领了怎么办?晁人屠城怎么办?他林驻丢了驻地,又失了百姓,军令如山,要砍他脑袋怎么办? 好在守城十多年,林驻早有先见之明,开凿了一条穿山的行军密道。百人队取道山腹,趁夜潜入城中。竟然街道安详宁静,家家户户鼾声大作,连敌人一只鞋印都未见到,全然是一派和谐平安的景象。 林驻率队在城中巡逻一周,总算,见到西面天际隐约的火光。 西面便是峡谷急流所在,还未靠近,便听得阵阵轰鸣,三根并行铁索在翻涌的水汽与疾风中东摇西晃。 夜色里,索桥上,一人仗剑背身而立。那是林驻第一次见到度师父。 对岸火光连天,敌影幢幢,索桥每次只得站上两三人,滑到那剑客三尺之外,俱给他一招挑了下去,连人带喊杀声,淹没在滔滔江水中。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整座天门镇都在他身后安然沉睡。 后来林驻见到他手中那把剑,足有一掌之宽、半指之厚,重逾三钧,抡起来虎虎生威,直能把人劈作两半! “那把剑,应当就是敕星。”沈育听到此处,说道。 林驻点头道:“是了,有敕星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那把剑与你手中这柄,锻自同一处铁矿,品质无伦,劚玉如泥,工匠技艺亦是举世无双,且看锋芒处重叠的松纹,乃是千锤百炼的明证。” 那剑客手中所持便是敕星重剑,背上布囊之中,又是二协名剑。歼灭敌军后,林驻招待他一顿饭,乃得知此人姓度,正是刚从涿水北岸渡河而来,与晁人假扮的商队同行数里,到天门镇外才察觉他们的真面目。 度师父固然不是亓国人,准确来说,也不是晁国人,而是方外之人。他拜入一深山隐世宗门为弟子,门派建宗渊源之久不可回溯,早在梁氏统一江山、高氏夺取江北的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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