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卿很觉陌生,又觉好看,呆看了他片刻。 “剑都落下了。”皇帝说着,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剑,纤细如丝,柔软似缎。 未等叶绍卿伸手去接,皇帝便欺上一步,叶绍卿陡觉心口剧痛,低头便看见玉绡的剑身已然没入自己的心窝。 皇帝表情淡淡,将那剑又往里送了几分。 叶绍卿瞪大眼睛,盯着他,痛得嘴唇发白。 “……为何……” “阿临。”皇帝抬起眼,表情不知是喜是悲,只是轻声唤他。 “……阿临!” 又是一声落在耳边,叶绍卿心中一动,撑起千斤重的眼皮。 眼前模糊了一阵,那张面孔清明起来。 浓眉鹰目,满脸胡茬,颊边还溅着泥点。 叶铭修见叶绍卿睁眼,满目的焦虑安息了一瞬,继而是淡淡哀意。 叶绍卿第一反应是,我莫不是死了? 等到脑子渐渐回转,叶绍卿先是眼眶一涩,喜道,“大哥!” 叶铭修应了一声,露出点笑意,便想来扶他,怎料叶绍卿手伸过来一半,却是一顿,下一刻却狠狠将他推了出去。 叶绍卿方醒,身上丁点儿气力也无,叶铭修纹丝不动,只是牢牢抓住他的小臂。 “你走!”叶绍卿怒火冲天,一个劲儿地挣扎,怎奈叶铭修伸手牢牢摁住他脖颈,如同儿时一样将他脑袋压回床里,低喝道,“你安分点!” 叶绍卿又挣了一会,终究是没劲儿了,气喘吁吁地砸了一记床板。 叶铭修见他如此,不忍叹道,“你听我说。” “你放开我。”叶绍卿冷冷道。 叶铭修沉默,松开了他。 叶绍卿爬起来,呛咳几声,实在无力,只得又躺了回去。 “你先听听我说的对与不对。” 叶铭修闻言,坐回床边,似是疲倦般揉了揉眉心。 叶绍卿盯了他半晌,咬了咬牙,沉声问道,“宋景仪,姓的是周。” 叶铭修皱眉看他,却是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叹气。 叶绍卿整个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只要这一条对了,剩余的,便无需再问了。他安静了片刻,忽然低头,将手上扳指取下来,朝叶铭修狠狠掷过去,“为了这弥天大谎,竟连祖宗的东西都不要了!” 叶铭修接住,面上显露几分苦涩。 “你明知他腹中是我的……”叶绍卿说不下去,刹住哽咽,偏过头去,“你竟半点兄弟情分都不顾。” “阿临,我做的我自会承认,但我没做的,我也不必担那名头。” 叶绍卿冷笑一声,不接话。 “事已至此,我便把原委都说与你听。” 宋景仪昏沉中是被颠簸震醒的。 他腹内仍在作痛,却不再是那种规律的绞转了,只是绵绵闷疼。全身似乎置于云端,无着无落。他睁眼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之中。 马车里挂着色彩鲜艳的毯子,香气熏人,却仍掩盖不了浓重的药味。
旁边的侍女有着明显的北蒙血统,不知是哪个部落,眼珠湛蓝,十分奇特。她似乎没料到宋景仪醒的如此早,愣愣看了他片刻,才急忙掀开帘子用突厥语喊起来。 下一刻,马车重重一晃,似乎有人直接跳上了行进中的马车,一个高大的男人弯腰进来。 他一头长发随意披散,几缕辫子夹杂其中,戴着金色额冠,短装长靴,脖子里缠着厚厚的纱布。 阿史那附离眼光古怪地盯着宋景仪,似乎犹豫了一番才在他身边坐下,做出笑容,“宋将军可算是醒了。” 宋景仪淡淡睨他,似乎无甚兴趣,想要重新闭起眼睛。 “你们大启还真奇怪,怎么还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了。”阿史那附离见他无心对话,故意提道,“若不是本汗到的及时,你早就是具尸体了。” “那本汗可要烦恼了,要是你死了本汗还带不带你回去。” 宋景仪终于重新看向他,似乎在品味他话里的真假,“何意?” “夜里那队士兵,原以为是护你的,没料到是杀你的。”阿史那附离解释道,“跟本汗抢人,自不量力。” 宋景仪眉头蹙起,只是他失血过多,产后体虚,凝不起精神深思,这马车中香气袅袅,催得人越发昏沉。 “……带我……去何处……”宋景仪太阳穴隐隐作痛,眼前的阿史那附离便虚影了。 “合安。” 宋景仪明白过来,要他的不是附离,是周容祈。 “那……” 宋景仪还想再问,眼前却渐渐模糊,黑暗重新漫了上来。 那孩子呢。 宋景仪只记得,他那时候,并未听到孩子的哭声。 叶铭修倒了水递给叶绍卿,看他先把药丸服下,才道,“景仪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又怎会有意害他?” “若不是他身怀有孕,我也不会将他带到这凶险之地。” 叶铭修扫了一眼叶绍卿,叶绍卿面上一白,抿唇不语。 “你也知道,他肚子里一旦有了孩子,等同于打了个明晃晃的死罪烙印。” 叶绍卿听见这一句,低下头去,捏紧了拳头。 因为这种以男子之身承孕的血脉,大启境内唯有一支,便是皇室。不知哪一代混入的此种神奇血缘,凡是生于大启帝王之家,男子皆可像女子一般受孕。此等动摇皇室根基的秘密,只因叶家世代极得皇帝信任,便流传到耳中。叶绍卿也只是偶尔偷听来的,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乃灭门大患,深埋于心,不曾提起。 时间长久,叶绍卿本就将信将疑,几乎要将此事忘了去,看到宋景仪临产,他才恍然大悟,推测一二,震耸至极下,不由吐出孩子不该留那样的绝情之语。然而孩子确是万万不能留,宋景仪身怀有孕,便彰示他血脉之实,难免遭来杀身大祸。 “你猜到他的身份,可知他的母亲是谁?” 叶绍卿抬头,静等叶铭修说下去。 “宋嫄。” 叶绍卿瞪大眼睛,喃喃道,“居然是她……” 如此一来,安王之乱确是真相大白了。 叶靖亭临终前,将叶铭修叫到床边,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讲与了他听,并嘱托叶铭修照顾宋景仪。 因为宋景仪,是先帝与宋媛私生。 宋媛是宋家最小的嫡出女儿,与入宫前的德妃情同姐妹。德妃诞下四皇子周容则后越发得先帝宠爱,四皇子周岁那日,宫中设宴,德妃招了宋媛进宫与自己说些体己话。先帝宴上酒醉,入得德妃宫中,恰逢德妃于皇子寝殿照看,便只瞧见二八年华的娇俏少女,伏案弄花。宋媛杏衫粉裙,剪枝含笑,当真是铅华弗御,芳泽无加。那一日,宋媛泪洒思佳殿。 闹剧过后,宋媛竟还珠胎暗结。一个未嫁少女稀里糊涂有了孩子,宋家门面往哪里搁。当时宋简已主事,接连逼问才得知真相,大惊失色。虽来由荒唐,但毕竟是皇家子嗣,杀不得送不得,思量过后,他将宋媛送至外地寺院,诞下的孩儿自己再抱回来说是己出。 于是,宋景仪入了宋家。 一年后,安王与宋媛两情相悦,宋媛嫁入王府坐了王妃。 本以为此事尘埃落定,将深埋地下再不见天日。 安王却生了反心。 不知是不是安王听到了流言风语,总之他便开始谋划这取而代之一事。宋简入他麾下,或是早不满小妹被辱,或是抵挡不住亲妹能主后位的诱惑,亦或是安王知晓了所有事拿宋景仪相逼,已无人能知。 而后便是血屠皇宫,事败人死。 “……宋景仪……他自己可知道?”叶绍卿低低问道。 叶铭修摇头。 叶绍卿便冷冷笑了,“……果然帝王无手足。” 皇帝怕是早探到些消息,他将宋景仪留在京中,本是想将他放置眼下,而宋景仪请缨赴战,更是遂了皇帝心愿。安王之乱先例在前,皇帝心中早锲了根刺。手足夺权是大忌,北有瑞亲王蠢蠢欲动,而眼下宋景仪虽不自知,也定不能轻易放过。 侧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 “我不曾想……他心狠至此,”叶铭修摇头长叹,“是我疏忽了。” 瑞亲王进取合安,阿史那附离定会突袭三封。附离虽骁勇善战,但不善权谋。皇帝与叶铭修定下计策,叶铭修寻替身戴上祖传扳指,于三封之战诈死。阿史那附离不曾见过叶铭修,更易上当。叶铭修实则赶往合安,自己死讯传入瑞亲王耳中,定会使他掉以轻心,合安一战便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而“叶铭修”三封被困,能去救的便只有最近的宋景仪,战场上刀剑无情,宋景仪重伤抑或战死都是寻常之事。叶铭修心知宋景仪身怀六甲,万万不能来救,便暗地里遣人连夜传信,怎知信却未到,宋景仪仍是以身涉险。万幸他调度得当,援军及时,方能抽身而退。 “你派的送信之人是谁?”叶绍卿听他说到此处,眉心一跳,赶紧问道。 叶铭修面色阴冷,咬牙道,“魏纯。” “想来他不再是你的人,”叶绍卿苦涩一笑,继而忽地想到什么,看向叶铭修,眼里惊惶苦楚掠过,“……那……那王居安……” 叶铭修也看着他,眼角竟微微泛红,“……我害了他。” 魏纯假扮宋景仪多次,定是发现端倪。他既是皇帝的人,自然少不了通风报信。那一夜,他连夜返回军营,却不是送信给宋景仪,而是除掉了除去叶铭修外唯一的知情人。况且王居安妙手回春,没了他,宋景仪即便战中不死,临产时必然凶险万分。 叶绍卿嘴唇微张,似乎失语般怔了片刻,眉头拧起,颤声道,“大哥,这口气……你如何忍得?” 叶铭修背过身去,叶绍卿便只瞧见他宽阔肩背,“他是君,我是臣,叶家世代忠君忠国。” “你这是愚忠!”叶绍卿重重砸了一记床,竟然凭着一股子滔天怒气爬下床,踉跄着到叶铭修跟前,按住他的双肩,“大哥,他杀了王居安啊!” 叶铭修眼边暗红已经瞧不见了,仿佛只是叶绍卿的错觉,他眼中冷寂,盯了叶绍卿许久,才缓缓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杀伐决断,心若铁石,成不了良人,成得了明君。” “我叶家守的是大启,忠的是明君。” 正如叶靖亭忠于先帝,以身殉主,临死时还不忘嘱托后人照看先帝血脉。 叶铭修揽住虚软的叶绍卿,拍拍他后背,沉声道,“帝王无情,你真明白了吗。” 叶绍卿如被刺中了最诛心的那点,捂住心口,迅速红了眼眶。掌下那处伤痕竟然如火烧一般辛辣作痛,烧的他整颗心似乎都要碎成齑粉。 幼时相识,他最先拉住玩得自己玩得满是泥泞的手,他叫他阿临,黑黝黝的眼睛笑起来如同天上最亮的星子。 少时相伴,他一日日变作颀长优雅的公子,白齿青眉,朱颜绿发。偏生仍笑得那般温良动人,剪水双瞳,秋波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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