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那人似乎周身一凛,却并未笃定了咬紧牙关不作声,而是一厢晃晃悠悠地驱着老马,一厢拨开身后那张如若无物的帘。 刘效被他此举摇荡得心惊。那人眉眼依旧俊朗,端正精炼,戾气残留在眉间,笑意却隐匿在眼角。这一番模样就是年逾花甲的老妪,也要直捂心口,更何况魏王殿下这样心思重的人,待在京里,已不知将韦将军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多少遍。前头刚思索完教人头疼脑痛之事,又是久别重逢,看他本就是哪哪都好。此刻再见他这般,真是喘息也难了。 韦钊心里也着慌,他不敢多瞄刘效几眼,唯恐自己看痴了,只将眼光虚虚地搁置在魏王秀丽的鼻梁上边:“莫急,还有几步路便到了。” 刘效一对眼欢喜得眯起来:“不急。” 便要他等上十年八年,只要他同韦钊一并在这车上,又能有什么好急的?
第十七章 刘效同韦钊并排走进将军府时,觉着有些旧事再来的恍然。昔日旧光景里,将军府宽大的檐上,除开一层四指厚的雪,还兼有数十个尖锥模样的冰凌,如今皆被暑意替换上,有些难分这儿是蓟州,还是江南了。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时人所言,诚不欺我。 他怀着文人凄楚的情思,不禁转脸往身侧望去。没成想韦钊竟也瞪着一双锋利的、独属于猛兽的眼,却将视线密密织成细网,纱幔一般地罩在自个儿身上。韦将军见贼事败露,亦不急不慌,他周身浸在叫人心醉的夕光里,不自已地冲他翘起唇角来。刘效觉着自个儿被整个囫囵投进汤镬里,一锅温煦的水渐热起来,直将他煮得熟透。 他将一对眼眨了两下,方切断了那么点缠绵悱恻,此时心中空慌,只将目光胡乱往四下投去。寝屋已然光鲜得改容换面似的。高高大大立在正中,一打眼便瞧见了。 “我不在时,下人们将屋子修缮过了?” 韦钊闻言,竟将嘴咧得更开了些,却不多言,只道:“再走近些?” 刘效见他言词暧昧,也心知威武如韦将军,今儿也颇费了些心思,便一厢由韦钊牵着袖子,一厢道:“将军可别又寻来几个美婢在我跟前晃荡。” 韦钊见他还记着先前那事儿,不觉有些赧然了,却不肯撒手:“那时候你初到府上,我不晓得你性情变化几何,不过为讨你欢心罢了。” 刘效挑了一边眉来,半晌方道:“若真被我见了那些婢女们,打板子或是配出去,难道全凭我做主?”
韦钊此刻乍然有了些气魄:“你也是家主,有什么是不能做主的?” 刘效见他如此,心下难免一热,然热潮涌过后,忽地又咂摸出一阵清苦味儿来。只是这味儿极轻极淡,亦或是他如今并没心思胡想,喉头一滚,也便吞进腹中,缓缓释化了。 他一面心中暗暗喜欢,一面又面上无波。待走至屋前了,他方发觉,并不是寝屋换了好木头,而是一层薄薄的香油不知同什么混匀了,贴紧了附在上边。再凑近去,才知俊秀红木上头浮的是金粉,霞光四照,熠熠生辉。不止眼前这处,连带着屋角横梁,飞檐青瓦,也是璨璨。 韦钊将一张脸探过来:“怎么着,瞧见了?”当真是双眸俱是喜色,眉梢亦有柔情,好似雪中一把火,暑里一片冰,花苞生养到了时候,一切容态皆是恰到好处。 刘效怔怔瞧着他,略张了嘴来:“将军想教我怎么着?” 韦钊两眼翕动两下,却不应他,只轻推他向屋里去:“用饭罢!” 刘效被他奉进屋里,撑开了一对眼瞧,一张小几搁在床榻前边,上头整整齐齐列了几个碟子,玉面的,几案侧面又置一座小台面,两根红烛尚未点着,直挺挺、冷冰冰地立着。床榻新铺了薄褥子,一对云水蓝纱帐缀了翡翠串子,垂在眼前。 刘效略惊了一惊:“我想着富如将军,必得置个十碟百碟,方显身份。” 韦钊凑近了含笑瞧他:“在殿下面前,我又何须显身份呢?” 刘效轻轻搡开他:“将军说要用饭,现在便用罢。我车行了一路,早便饿了。” “且住,”韦钊被他推开,倒也不恼,只快步抢在刘效前边,“这两根红烛现在得点上。” 刘效偏过头来一瞧,那处立着的两只烛,不是婚烛,又是什么?他心内起伏几下,仍是跟在韦钊后边。 韦钊将台面旁的夜灯剥开盖子,从里头拣了两只已几燃尽的烛来,一面将其一捧给刘效,一面低声道:“咱们一并点罢,图个好彩头。” 图什么好彩头,刘效是绝问不出口的。他不自觉沉了声响,半阖了眼,将面前的烛点着了:“怎么不叫仆从们进来?” “我早遣他们歇息去了,”韦钊说着也将烛点着,一豆光映在眼里,“我同殿下用饭,要他们做什么?” 刘效一时间有些脸热,他不待韦钊发话,便先行坐在几案边上,寻思着必是日头太烈,烛光太暖,教人发汗。 韦钊轻车熟路般的挨过来,却不搛菜,兀自倒两口酒出来:“也尝尝这酒罢,秦永利孝敬的花酿,不抿一口可惜了。” 刘效接过酒杯,酒杯是一块冷玉细细磨就的,此刻盛着雪里封存数月的酒液,更将指尖也捎带上凉意些许。他如同离水之鱼般迫切地吞咽,妄图将心尖毕毕剥剥的躁动一把浇熄。 尚早呢,他想着,一切都还尚早。 韦钊却顾不了什么早或迟的,他是天下第一不知趣之人,自个儿捻着杯沿,却不吞酒入腹,而是凝神瞧着魏王殿下,不知目光是往眼里去,还是往心里去了。 见多识广如韦将军,也须得承认,刘效生得是确确凿凿的好。烛影轻晃,摇曳映在一张仙容上头,珠帘微摆,相叩有声。一口酒过喉,两颊飞霞;三句话贴心,双眸蓄月。若笑起来,两眼添了雾气,银牙挟了甜津,恰如翠微山间一棵杏,白湛水里一落朱,真真是夺人吐息,摄人心魂;若出了声,又是神宫仙曲,投铃掷玉,亦不能及。 韦钊将酒一口饮罢,齿颊尚有寒意,便冲着刘效两片唇去了。只是魏王尚未来及躲避,他却陡然复顿住了,两只眼把刘效死死盯住,被压抑已久的凶气忽地迸出,仿佛虎狼逮住了兔儿,只一个动弹便要将它生吞活剥了去。 当真是毫不遮掩,肆无忌惮。 刘效嘴边还带着笑,见他如此,神智固然还清楚,但行动早已惫懒,那人裹挟着澎湃的烈性冲撞过来,他却连躲一下子的意思也无。 刘效寻思着,必是那酒的缘故。 寻常人见了彼此,都是愈熟稔愈嫌恶,一切羞于启齿的毛病,都在经年累月之后成为二人的心知。而于他们两个,情爱是比经史子集还难懂的学问,于是只好各捧出一颗心来,靠它指引自个儿的行动。韦钊靠得愈近,刘效愈觉着他有风仪,愈觉着他英俊无匹,这是得用一句诗来形容的,至于是哪一句,他却没了耐心去想。 刘效是一条蛇,牙上淬着毒,一触便要人性命。韦钊在酒兴中恍惚理解了,他于刘效,好像幽王之于褒姒,纣王之于妲己。那两位女子对王是否有情,他是不晓得的。他唯一晓得的是,他对刘效,与刘效对他,都是一样的心。 韦钊此时一切强取豪夺的勇气都消弭了,他只得徐徐凑近了一些,直到二人呼吸交织,难分难解。 他顿了片刻,等着刘效再一次推拒,或是扭开头去,或是向后退去。只是刘效却分毫不肯移动,不过又笑起来,叫人心颤地道:“原来将军百般殷勤,是为了这个。” 韦钊恐他生了误会,慌忙移开一些:“我并不是作践你……” 他还未待说完,一具温温的躯体便撞进他怀里,两片浸润着花气的唇袭上来,贴住他刀剑描画的嘴角。这是一次迷蒙的亲近,好像叫做亲吻,好像又并不是。浓烈而浅淡的情意揉进烛火,弥散出一股和暖而腻人的香味。 韦钊许多年没有闻过这种香气了,他贪图一时的时光流转,亦贪图如今的花好月圆。两股情丝相融,教他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 刘效阖着的两眼微不可察地眨动,喜意更深,偷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精明。
第十八章 知谨将轻飘飘的行囊卸下来,摸了一把素色的被褥。正巧陆炳从外边提了两壶滚滚的开水进来,见他如此,以为是嫌此处破败,心里泛酸着道:“我独身而居,又不善收拾,并没什么好物,委屈你在这儿呆一晚了。” 知谨见他误会,连忙迎上来欲接过水去:“我并没什么不畅快,我是害怕叨扰你,毕竟我回将军府,也是一样住着。” 陆炳见状,亦赶紧将热水往旁边让去,顺势搁在桌上:“仔细烫着,你细皮嫩肉的。”听他一番辩白,不快不减反增:“他们两个将你丢在一边,只图自个儿舒心。你回去将军府,仆从们必然绕着两个主子团团转呢,谁去问你的冷热?” 知谨急忙去捂他的嘴:“你逾矩了!” “这儿是我外置的小院,并没旁的人在,有什么话不能讲?”陆炳歇下一处话头,却复又挑起另一处来,“我还不曾问你,怎么你这一番回来,颇有些冷待我的样子?” 知谨不想陆炳细微至此,顿时着慌,一阵没底,偏心里又觉着受了关心,只得扮出笑模样来:“哪里又冷待你了?你今日是着了什么道了,见谁都欲批驳两句?” 陆炳只扫他一眼,一厢将水倾进盆里,一厢沉着声:“我想着,你怕不是在京里见着了什么好人,行了什么好事情罢!” 知谨也知他腹内有气了,见他又不听劝,简直急得要哭,心里暗骂他好冷硬的心肠:“我是怎样的人,你难道是不知道的?一桶脏水就着脸就来了。我是嘴笨,不会说那些个金玉之言,你便料定了我好欺负!” 陆炳头一回见他动气,又瞧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顿时也慌了神,赶紧住口,也不顾盆里的水是冷是热,上前将他一把搂住了。知谨当真是小骨架,陆炳只伸长了一臂便将他完完全全地揽进怀里了,他胡乱挣动两下,便半是心安、半是踌躇地歇在陆副将怀里。陆副将习武之人,常年体热,烘得他昏昏沉沉,心里更是纠成一窝线团。 陆炳吐了一口浊气,语调也轻软下来:“今儿将军急吼吼地接王爷去,撂下你一个人,我两眼瞧着,心里不松快。我是把你宝贝着,旁人却只把你做奴才使唤。你旅途劳顿,理应洗尘的,我还蛮不讲理,教你委屈,是我不该。” 知谨原本将一张脸绷紧了,唯恐在他跟前掉眼泪,让他笑话。此刻教他这么软话一说,当真是一股涩意直冲上喉头,里头混着点儿羞愧难当,拌了些情意绵长,却又兼有悖逆主子的惶恐、受人珍重的酸楚,这一小会功夫,真是喜怒哀乐都尝尽了。泪珠儿跟断了线似的,要命地往下掉。 陆炳垂下眼盯着怀中人,只觉着知谨实在是生得漂亮阴柔,一张脸不过巴掌大小,上下皆是一派素净样子。眼儿不大却通透,如同一眼泉,眼泪晶晶莹莹地落下来,直直滑进他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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