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闻言不语,却起身走到山墙下的一张大炕边。憨奴她们出去之前,把所携的衣箱等物全为她留在炕上,白凤就自其中拿起不离身的水烟筒,自己装了一袋烟,又在烛上引燃纸煤,靠在那儿抽起了烟来。 詹盛言耐心地等她喷出了第一口青蓝的烟气后,方才端起面前的酒杯浅啜一口道:“你别为难,倘或不好办,就当我没说。” “我是在想该怎么办,”白凤把纸煤在手里头搓来搓去,一抹柔光就来回滚动在她指间的白银珍珠戒指上,“尉迟度疑心病极重,从不会完全信任谁,就连他自己撒下的密探,也要再派另一批密探去监视。我也算极得他宠信了,但至今我出入他府上依旧要接受全身搜检,连发髻都得拆开来检查,想夹带些什么,只怕困难重重。” “那就没法子了。”他的语气透露出很明显的失望。 “有法子。” “什么法子?” “暂且还没想到。不过还有一天一夜,总能想到的。你就别管了,”白凤直视前方狠狠嘬了一口烟,狠得两腮都瘪了下去,接着青烟就从她口鼻中同时冒出来,“全交给我。” 詹盛言曾无数次听过她这句话,白凤就是每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那种哥们儿,当她说“全交给我”,你就大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命运全都交托给她。换言之,假如你选择做她的敌手,也必须分外小心。 他非常缓慢地眨了一眨眼,声音很平滑,但蕴含着感情:“还是算了。”
她扭过脸看向他,“干吗算了?” “我又想了想,你太冒险了。” “你才不是说,这场战役也就相当于你和尉迟度的决战,这就是——怎么说来着?你教过我的——对,这就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大计。哪里有不冒险而得来的成功?况且你密谋对付尉迟度这么久,却从没要求过我一件事,我早就想帮你了,让我帮你,我会见机行事的,一定替你办成。” “你还是别掺和了。事败就没什么可说的,纵然事成,由于你反水而使我得以扳倒尉迟度,你自己也会受良心上的谴责。平心而论,尉迟度待你不薄。” 白凤“噗”地喷出了一口烟,一壁咳嗽,一壁将纸煤夹在手指间,摇动着手掌挥散烟气,“二爷,我也平心而论,尉迟度待我的确是豪阔无双、慷慨无匹,但他难道薄待了你吗?你还不是对他恨之入骨?” 詹盛言语塞了片刻,“你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一手斜托着烟袋走上前,把另一手的纸煤往桌上一丢,就端起酒杯,将一满杯一气儿饮下,又把杯子在桌面上重重一蹾,“你自个儿亲口说过,当官和做妓,都一样。尉迟度送我价值连城的珠宝,再拿鞭子来抽我,和他以国公的荣耀、亲王的俸禄收买你,再叫你双膝跪地舔他的鞋子,有什么不一样?说到底,这就是个嫖客,宁愿花万金买谄媚的笑脸,也不愿花一个大子儿去了解人们的真心。就算没一张笑脸是真心的,他也只会更得意,因为这更加证明了他手中的金钱和权力无所不能,能让所有的女人和男人都趴在他光秃秃的胯下丑态百出,他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嫖客!” 她一晃跌坐进椅中,两眼在烟雾后迸出钻石一样坚硬而纯粹的蓝白色精光。 詹盛言略带异然地端详着她,“凤儿,这酒烈,你喝得太急了。” 白凤的双颊亦已涌满了激动的红潮,她紧蹙起秀长的双眉,烦躁地扯动着领口,“我受够了。我早就受够了在尉迟度跟前像条狗一样,也受够了看着你在他跟前像条狗一样……” 他以为她快哭了,但她只是仰起头靠住了椅背,俄顷,眼中的碎光就统统倒流了回去。她把烟袋也往桌边一横,就捧过酒坛,又拎起了酒瓶,再度把半空的海碗勾兑满,满得酒水直溢而出。 “凤儿……”詹盛言挡了一挡,想要阻止白凤往她自己的杯中斟酒。 白凤推开他的手,自斟了一杯,很麻利地端杯痛饮,“尉迟度为我花的钱,给我的衣裳、珠宝、香料、古董……我已经全都用身体和笑容完成了交易,但他还从我这儿拿走了一样东西,没付任何代价。二爷,我去帮你拿那个‘圈套’——不对,套格!你去帮我、帮我们,把尊严拿回来。” 她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了一瞬,就又玩命地喝起来。 詹盛言却并未移开目光,他继续凝望着白凤,她的肤色已被醉意洇作了暮雪朝霞一般,额前的伤痕完全消失,两只眼熠熠生辉,随意一瞥就是波光飞舞,腰身慵懒地斜欹着,连日的消瘦与憔悴也无损于一分那浑然天成的目意风情、曲致楚楚。 槐花胡同里多的是美人,但没有一个美得可以和她相提并论,她美得能叫一个成年男人哭出来。 一想到即将降临在这位美人身上的不幸,詹盛言霎时感到自己麻木不仁的心破了个口子似的。他本能地摸过酒杯灌了两口,“凤儿,我改主意了,你别做了。” 她紧接着就做了一个只有白凤才能做到的笑容,又灿烂又轻蔑,“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万一出岔子,你他妈就必死无疑!”他突然发火了,手掌重重地击在桌上,又叹了一口气,“听我的,乖乖再陪他一夜,然后坐上花轿,嫁给我。” 白凤嘴角的那抹笑越来越淡,而后她斜瞟过黑亮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我都心知肚明,根本就不是这一夜的事儿。这是我们婚礼的前夜,他照样召我去他府里头;我们成婚后,只他想,也随时可以召我去他府里头、他床上。这样的人生——二爷,你之前说得对——根本就不值一活;所以才值得我们以死相搏。” 她忽又笑起来,雪白的手似一匹追风烈马向着他的手冲过来。他们手中的两只酒杯激烈地撞在一起,酒汁泼湿了她的手腕与衣袖。 詹盛言看出白凤已是深醉如痴,他自己同样也在被巨大的吸力拉向那悬浮于半空的旋涡;他正身处至为美妙的交界地带,所有的感官都开始变得迟钝,但观察力却被酒精刺激得异常敏锐。 他注意到了白凤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于是他默祷了一声,希望佛祖保佑她。 他先伸手指一指,“你不是皈依了吗?佛祖不会赞成你做出偷窃之事。” 白凤大笑了起来,她高亢的笑声几乎使得他当场勃起。詹盛言看到她挑衅地抬一抬双眉,对着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佛祖还不赞成我喝酒呢!” 然后她就一滴不剩地把酒全喝掉了。 她将空杯滑过自己的下唇,一点点抬起了眼皮凝注他;连詹盛言自己亦有觉察,凡人不会这样看另一个凡人,她是在用自己曼丽无伦的眼眸为他残破的肉体重塑金身、镶嵌光轮。 “爷,我皈依佛祖,是因为我痛苦;我痛苦,是因为我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你了。佛祖,只不过是你的替补。” 詹盛言的心一紧,他确定,在口吐这样的渎神之言后,白凤决计没救了。 他甚至不忍听她接下来的话,但她撩人的声线依然伴随着他耳蜗里嗡嗡的醉声流进来: “你记得吗?你还是‘严胜’、我还是‘鸾儿’的最后一夜,我比眼下醉得还狠。那一夜,我和你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蓦地里,那一段往事就于詹盛言的心中闪现而回:他和她约在一个小酒馆,他一踏进门就望见一个无赖正在骚扰她,他一点儿还没喝,却清晰地感到了醉后才有的狂野怒火,径直就抡出一拳头把那无赖打翻倒地。再后来,她自己灌醉了自己,“你那么着急来救我的样子,是打心底里相信我还值得救呢……”她一杯接一杯地喝,一篇接一篇地说,他听出来她是个妓女,一个日进斗金却又始终满腔怒火的妓女,这令他感到惊奇。 他早就见过无数的战士——包括他自己,从被迫杀死第一个敌人的恶心、恐惧、自责痛哭……最后一个个全变成哈哈大笑地攀比着数字的杀人机器,所以他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当一个人不得不终日操持着违反人性的职业时,他所有的不适迟早会消失,要么麻木,要么主动而热情地迎合那不可抗拒的游戏规则。杀一个人是错的,但杀掉了四十万人就是战神;出卖身体是错的,但一旦卖出倾城之价那就是花魁;花魁应该是自豪的,至少也应该是认命的,一点儿也不像这副鬼样子。 于是,在迷上她的脸蛋和身体之后,他又迷上了她愤怒而扭曲的心。 他忘了对她许诺了什么,他也喝多了,但他记得后来她光溜溜地钻在他怀里,一直笑一直笑,笑着笑着声音就有些变样:“哥哥,你待我太好了,我该怎么报答你啊?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要星星要月亮,我就搭梯子给你摘,摘回来你不喜欢,我一甩手就把它们全扔掉!我愿意扔掉我所有的珠宝,我的朋友、我的人生统统都可以扔掉,只要你开口。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啊,好哥哥,你要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他也跟着笑起来,“我要你闭嘴!听你撒酒疯撒了一夜,哥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大笑着搪了他一拳。 那一个夜晚美好得像是童话,但那一晚是属于“严胜”和“鸾儿”的。这一刻,只剩下詹盛言与白凤,酣醉而又破碎地凝睇着对方。 白凤亦被同一段回忆带走,她喃喃道:“我曾许下过无数誓言,绝大多数不过是信口开河,但就连为数不多的真心,也早被我自个儿践踏得稀烂……[27]” 直到此刻,他们俩都小心翼翼地谁也不去提珍珍,但白凤却始终感到珍珍的在场,她曾发誓护佑珍珍一生周全的誓言已经开始像酸液一样腐蚀着她的肌肤和内脏。又一次,她下死力扯开比砂纸还粗糙的夏布领襟,“唯有一句誓言,从开始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我没有,也不会违背一丝半点儿: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不惜牺牲,不择手段。” 古怪的是,就是这一句本应令一个男人从里到外全部融化的誓言,却令詹盛言的心重新固结成一块。“你早就已为了我,不择手段。” 白凤醉得太狠了,以至于没听出一丁点儿弦外之音。她只知痴痴傻傻地笑着,“爷,我的爷,我皈依、我茹素、我念佛、我抄经……也只为了把功德尽数回向[28]给你。求你,就让我帮你吧,所有事,任何事。” 詹盛言转开脸面,朝另一边空视了一刻,之后回目于白凤,无论他的面容或声线均已变得好似是一块石头。他举起了酒杯,与白凤相碰,“那我就祝你,马到成功。” 白凤亦如誓师的大将,向着他含笑举杯,“詹大帅,祝我们不再只是‘幸存’,祝我们‘胜利’。” 她先把杯中酒一仰皆尽,他跟着也喝空了自己的酒杯。 詹盛言的右手原本就在不停地颤抖,用不了多久,他的双手便一起失控,嘴唇先是好似有成群的蚂蚁爬过,继而就彻底麻痹。而他眼中所见的白凤则越来越鲜活,宫鬓堆鸦,玉肌袒雪,眼睛里撒满了碎宝石,浑身上下都蒸腾着阵阵甜热的花香,她直接拈起了一块蜜膏送进嘴里,把几根手指挨个儿嘬干净,接着就把湿漉漉的手指不停地向下拉扯衣领。詹盛言注视着细小的汗水由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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