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这一位龙雨棠刚刚出道,还未曾破身,受到了一群高官巨富的追捧,真真是百万缠头锦,而她正是“四金刚”之一龙雨竹的妹妹。白凤与龙雨竹从来不对付,一听詹盛言拿老对头来揶揄,气得发狠道:“你敢!你不在这槐花胡同里找就罢了,但在这胡同里,除了我,你找谁,我都叫那小婊子活不成。” 詹盛言皱着眉笑出来,“瞧你这一副狂样儿,还没过门呢,倒先拘管起丈夫来了。詹夫人,我说你眼下还记得自个儿的本姓吗?单姓还是复姓?有没有排在百家姓上?” 白凤笑起来,好好捶了他几拳,“损德的!” 二人正笑着,门外却一响,半扉渐辟,先送进墙头外小贩的叫卖声——“栗子糕!热乎乎、甜丝丝的栗子糕……”跟着憨奴就走进来,笑着唤了声“公爷”,便转向白凤道:“姑娘,九千岁叫条子,让姑娘中午到山西会馆。” 詹盛言从不愿吃醋拈酸叫白凤为难,闻言马上就起身,“那你收拾出条子吧,我就不耽搁你了。对了,麻烦请祝二小姐出来一下,我有话告诉她。” 白凤面不改色道:“她到后头玩去了,这阵子不在,你有话我帮你转达。” “那算了,下回再说吧,”他俯过来将嘴唇在她发边挨一挨,“我这一段得照顾家慈的病,不大能常来,你可别不安瞎想,好好地定心就是。记着,咱们俩已经是订了婚的夫妇了。不过这消息先别外传,省得你在尉迟度跟前不好交差。你忙你的,不用送,我自个儿走。” 白凤又欢喜又心酸,扯过他的手来回摩挲,“爷,你保重身子……你一定保重。” 二人这便作别。憨奴在旁圆睁着两只眼,等詹盛言一出门,便迫不及待地问:“姑娘,是奴婢听走了耳吗?公爷才说什么‘夫妇’?” 她扶着白凤下床来,白凤并不答她,只慢慢地笑着,走几步,忽就在床外那一头石狮的面前跪下,伸出双手揽抱了狮颈,将嘴唇摁上冷硬的石头,吻了又吻。憨奴不知所以地看着,惊异地看到了满室阳光全向着她的女主人涌去,簇拥着那微笑的脸容,一脸的情意流转,安然明灿。 詹盛言走出怀雅堂大门,抬头一望,日头已升得老高了。岳峰与一班扈从早牵了马过来,侍立等候。 詹盛言翻身上马,胯下那一匹油光水滑的大宛马正欲提步,他却又一扽缰绳,“二小姐?” 一位碧色衫子的少女被他拦在了马前,她本在自顾自地低首疾走,这举目一顾,立便惊呼了出来:“詹叔叔!” 诚挚的笑容在詹盛言的脸上舒展开,“好久不见。小侄女,你都好?” 书影见对方一笑,立即也被笑意冲开了端秀矜重的双唇,欢天喜地地露出一对小虎牙来,“我一切都好。叔叔,听说您早先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可都大安了吗?” 詹盛言两腿一抬从马上跃下,“嗵”一下稳立在书影面前,身姿灵活又矫捷,“你瞧。” 书影“嗤”地发出了低笑道:“叔叔的酒还没醒吧。这是从凤姑娘那里来?” “是。原还想与你一见,只凤姑娘说你不在。” “嗯,我现已不归她屋里了。” “不归她屋里了?” 书影见詹盛言的神气,已猜到白凤定不曾以实情相告,也就模棱两可地说:“凤姑娘可能太忙了,忘了和叔叔说。我被另一位姑娘要了去,喏,我出来替她买些零嘴儿。” 她将掌中的一包点心往他面前晃晃,却不妨男人的两目愕然一定,忽就翻过了马鞭的铜柄托住她手腕,另一手就触上她手指。 这是书影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好似詹叔叔的掌中蓄养着闪电,这闪电一道道地从她指尖直劈入心间。直至留意到对方的脸色,她脸上的红潮才遽然消退。 “叔叔……” 詹盛言瞅都不瞅少女呈在他眼前的那一包点心,只盯着其指端与指节下缘的斑斑和点点,那些瘢痕清晰记录着她幼嫩的皮肤曾如何被冻疮撕裂,又被手膙覆盖。俄顷,他松开了书影的手,“小侄女,你受委屈了。” 算不清有多少次,书影曾暗暗设想总有一日要揭露白凤的伪善面目,但当这一日降临,她却再不愿吐露一字的怨言。只因她所承受的痛楚一一加起来,也不敌这一刻目睹詹叔叔自责的窘态带给她的心痛。于是,她只作明快一笑道:“有什么好委屈?我原来也说是与凤姑娘为婢,不过是做些婢子该做的活计而已。” 詹盛言每每见之羞颜未开的小模样,总禁不住回想起自己早夭的幼妹,就不免对白凤苛待书影一举颇为不满,可一转念却又不忍深责。他倒没猜中白凤竟情妒这么个小丫头,只当作是——“凤姑娘还是怕过于照拂罪臣之女会得罪尉迟太监,也是出于庇护我的意思,你别怨她,只怨我是个糊涂虫,轻信于人才害了你。” 书影更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叔叔,您对我就说破天也说不到一个‘害’字上,您可救了我的命呢!” 詹盛言一笑,笑容里全是自嘲,“送佛送到西,我却把你撂在半道上,这叫什么事儿。” 这一笑,又显出他两腮隐约的凹影。乍见的惊喜退却之后,书影也已留意到对方明显的消瘦。“叔叔,您瘦多了,是为什么烦心吗?” 詹盛言摇摇头,“最近侍奉家慈,没太休息好而已,不妨。小侄女,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已托人将你兄长从黑龙江的役所偷偷转移出来,但他之前身子上受了些病,须得好好调养一段,你别担心,我问过,没什么大碍。至于你两个姐妹也已有了消息,我正派人去实地寻访。早则今年年底,迟则明年年初,你们兄妹四人就可聚首京城。”
书影听到一半便已是热泪双流,“叔叔,这一份大恩大德,侄女我没齿难忘……”说着就又要拜倒。 詹盛言拦住她道:“侄女你再这般,我可更无地自容了。来,你同我来,我直接带你去见怀雅堂的掌班妈妈,今儿我说什么也得把你弄出这鬼窟,还你一个清白之所。” “不必!”书影急急抹去眼泪道,“多谢叔叔的好意,可如今对我来说,这里已是清白之所了。” 于是她便将白珍珍的善行三言两语略略一说,最后道:“我真不知该拿什么词句形容珍珍姐姐才好,活脱脱就是仙女,人也是,心眼儿也是。” 詹盛言却拿马鞭点了点她手中的点心包道:“侄女你休要瞒我,她若真像你说的把你当妹子待,你何苦还要做这些买办跑腿的杂事儿?” “人家把我当妹子,我才把人家当姐姐呀。叔叔有所不知,珍珍姐姐爱吃零嘴儿,才听见外头叫卖栗子糕就坐不住了,但她身子太弱,老妈子管着她不许乱吃,把点心柜给锁起来了,她才央我悄悄给她买一包带回去。妹妹替姐姐跑个腿还不是应当的吗?何况买回去,她也只掐一点儿解解馋,‘罪证’全都归我‘消灭’。” “她果真待你好?” “再好不过。我在她身边,直如从前和姐妹们在家一样,镇日里不过读书谈天,再无旁事相扰。” “还是不妥,我得带你离开这里。” “叔叔,当真不必。凤姑娘早就说过,尉迟太监对先父切齿痛恨,您若在他眼皮下救助我,准又会掀起一场浩劫,我还更不知被践踏到何等惨境,就连叔叔也会受牵累。我在这里很好,真的。” 詹盛言听书影的口吻很坚决,且又见她意态欣扬,也相信她的确是过得如意,便即浅吁了一声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做画蛇添足之举了,待等把祝大公子,还有大小姐、三小姐接回京城后,我再替你赎身,好叫你一家人团聚。不过,也不能就此再将你一人撇下。小侄女,你领我去一趟白珍珍的居所。” 书影撑不住一惊,“叔叔,您打算做什么?人家珍珍姐姐还是个闺阁小姐,怎好和陌生男子相见?” 詹盛言笑起来,“你这么一丁点儿大,一开口倒像个老腐儒。这种鬼地方哪来的什么‘闺阁小姐’?真论起来,侄女你才是个十足真金的‘闺阁小姐’,不也正和我这个‘陌生男子’当街交语?” 书影一面抱着那包点心,一面把手背贴在脸腮上冰着,还只觉两腮发烫,“叔叔,您的嘴太坏了。” 詹盛言竖起了鞭子在自己双唇上一摁,“侄女别见怪,叔叔这个酒疯子又喝多了。但我的嘴虽然坏了点儿,心是好心。我跟凤姑娘乃是过命的交情,我亲口把你拜托给她,她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了这个教训,这个凭空降下的白珍珍叫我怎好信得过?我不过想和她当面一晤,请她答允我以后可以去她那儿探望你,我得时时地亲眼见你过得好才行。和你的安乐比起来,流言蜚语之类的小事全不足挂齿。哪怕你嫌我这个叔叔啰唆,我也要这么办。” 书影备觉感动,慌忙道:“叔叔为了我不辞辛劳,我怎会嫌叔叔啰唆?不过,叔叔您从前和珍珍姐姐是仇人……” 詹盛言怔了怔,“你也知道了?”继之他就直视书影的双目沉沉道,“我和白珍珍的亡父是仇人,和她本人无仇无怨,过去有什么想不开的,眼下也早翻篇了。假如她真愿意代我好好保护你,从此就是我詹盛言的大恩人。” 书影踟蹰再三,拿手指揪着点心包上的稻草绳道:“叔叔,我领您去,可我不敢保证珍珍姐姐答应见您。” 詹盛言报以爽然一笑,“见不见都好,总得试试看。走吧,凤姑娘一会儿要出条子,在这大门口说话不方便,撞上了大家尴尬,先进去再说。岳峰,你陪我进去,其他人都绕去后角门等着。” 书影便带领詹盛言一路来到了白珍珍的居院,穿过院中的水岸竹径,跟从在后的岳峰先举首一瞭,念出了阁前的额匾与楹联:“‘细香阁’?‘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这倒不像是闺院了,竟像一座庙。”他见前面的主人回过头来瞄了他一眼,立时吓得双手抱头,“小的再不敢多嘴了。” 詹盛言这才转向书影道:“小侄女,那就请你替我引见。” 书影上楼见了珍珍,将那包点心奉与她,一行就支支吾吾说出了原委,末了道:“姐姐,我晓得你在此隐居,向来不见外人的,况且你和詹叔叔之间还隔着旧怨。你若觉得有所不便,我这就去回绝了他。” 不想珍珍却豁达非常,一口答应道:“我和你这位‘詹叔叔’之间没隔着什么旧怨,只隔着凤姐姐,按这里的规矩,我还得称他一声‘姐夫’呢。我总听凤姐姐谈他,这几日又听你谈他,听也听成熟人了。他这个人粗中有细,不把我相看一番,证实我没对你暗怀着什么坏心眼,他是断不会罢手的。没关系,只管请他进来,咱们三个人一起把话说开。好妹妹,你把点心藏好,再叫张妈给客人搬一把椅子,就叫她带丫头们下楼去,免得咱们说话拘束。” 书影依言清空了杂人,便笑着向外招招手。詹盛言也叫岳峰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跨入门槛,一进屋先抱了一个礼道:“白小姐,詹某因侄女之故冒昧到访,多扰小姐的清净,向小姐告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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