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皮手套,白姨拂过女儿头上喜簪的珠串与她腮边的泪滴。她麻木畸形的手掌感触不到珍珠与泪水的质地,但这丝毫也不妨碍她与她血脉相连,她是她的一部分,是更好的她。 “珍珍,”她含笑在这孩子的额心轻轻一吻,“娘没本事把你拔出这一片人间苦海,娘只能做你的一条船,不让脏水沾着你。你又该说我是车轱辘话了,不过真格的,眼看就把你渡到疼你爱你的夫君身边,娘这下子总算是可以和你爹交差了。” 身畔的大镜静映着母女二人,相拥的身影披戴着浮动的流光,如万斛琼珠漾。 至深的夜,白姨开启了自己房间中至为隐秘的角落:一樘绣幕,一炷清香,一座神主牌位。 她跪倒在牌位前,合目祝告:“老爷,又歌自小命运多蹇,是老爷见爱,才让我得享十年的幸福光阴,一夜间却又伯劳东去燕西飞,好在老爷给我留下了这一点儿骨血。老爷,我们的珍珠宝贝终于平平安安长大了,她就要出嫁了,去做堂堂的国公夫人。咱白家最后的孤女,嫁与了詹家的遗子,自此后仇雠为婚姻,新缘再翻。老爷,又歌没辜负你的遗托吧……” 白又歌的眼角渗出了泪水,一串又一串长长的泪珠开始在她半谢的容颜上纷繁流落,一如妓妇手间叮叮咚咚的旧琵琶。 极静时,忽听得急声步响,紧接着就有人擂门。 又歌迅速揩去了泪水,她走过去,打开门,露出白姨点水不漏的脸庞。 “急慌慌的有什么事?” 门外是白凤的大丫头憨奴,憨奴擎着一张纸,把它直举到白姨的鼻前,她的嘴巴颤抖而扭曲,好似装不下她将要说出的那句话: “妈妈,大事不妙了!”
第二十八章 《万艳书 下册》(3) 哀玉箫 白凤自杀了。 自安国公和九千岁相继绝迹后,就有不少久慕花名的脂粉客争着要拜会白凤这位“金刚”,但不管是谁,白凤统统拒之门外。掌班白姨因早已将赎身文书还给白凤,且又对她暗怀愧疚,故此并不逼她接客,白凤也落得个长日清净。但她虽然毫无生意,西边的龙雨竹却是门庭若市,客人来往不休。白凤嫌人多是非多,故此常常出门相避,在野地里吹箫遣愁,也不许下人跟随。这一天丫鬟们午后来收拾屋子就不见白凤的人影,还当她又躲出去了。憨奴在妆台上发现了一张纸,上头压着一块石头。白凤素日里甚少写字,只有詹盛言以前偶尔动用笔墨,但压纸的镇尺全都是非金即玉,因此憨奴见到一块一文不值的石头,很觉得奇怪,不过她不认字,也没太多想。而直等到深夜还等不回女主人时,她才猛然明白事情不对头,急忙拿那张纸去问对面龙雨竹的一位客人,那客人阅后大惊,连叫“糟糕”。 “来生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当白姨从憨奴手中接过那张纸并读出其上简简单单的两行字后,她的嘴巴也一阵发木,难以承受住每个字背后的重量。 在再三追问下,憨奴回忆起前些天,她曾陪伴白凤一起去过泡子河,沿河皆是王公巨富的园林别墅,白凤却只把眼睛盯着空空的河面,吹了一首又一首箫曲。末一首,她单单吹了个开头就停下,喃喃道:“难怪二爷喜欢来这儿跑马,瞧这水多干净呀,真叫人想把整整一条河的水全倒在身上。憨奴,你说,要是我在衣裳里塞满石头一直往前走,能不能走到最深的河底,永远留在那儿?” 憨奴说她当时被白凤的话给吓呆了,白凤却又促狭一笑,把箫管收入了套中,“我故意吓唬你的,你竟真上当了。得了,陪我去城里喝两杯吧,二爷从前教过我的:‘赖足樽中物,时将块磊浇’[10]……” “小婵,听见没有?赶紧叫人去东城的泡子河找!”白姨火急火燎叫道,“所有人都去找!” 白凤失踪一事也马上就惊动了尉迟度,他念于旧情,竟也派出了镇抚司的番役们沿河寻找。几十名番役与怀雅堂的下人们在泡子河找了大半天,最终,一名番役在岸边发现了一支玉箫,箫孔里全都是淤泥水草,箫口刻着一只孤单单的白凤凰。 憨奴奔过来把那玉箫捧进了心口,失声痛哭:“这是我家姑娘的!” 白姨也跟着掉了泪,而等她想起该向女儿白珍珍隐瞒消息时,已经太迟了。 珍珍从仆妇们的嘴里头得知白凤投了河,当即昏厥过去,半晌后醒转,一看清守候在床边的母亲,登时大哭了起来:“娘,我原说不成的,你非背着我订下婚约,现下把姐姐给活活挤逼死了,你高兴了吧!”
与珍珍同在细香阁的书影原本看见了白姨就躲,此刻也忍不住出来劝解,却一样被珍珍指骂了一通:“怨不得姐姐不待见你,果然你就替我招来这一段宿孽,我姐姐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 正闹得乱成一锅粥,詹盛言也闻讯赶来。珍珍竟好似与仇人见面一般,先通身乱颤地指着他,完了又折回身子,拿床帐包裹住自己,将上头的两痕银帐钩也带着簌簌发抖,“你还来干什么?!咱们俩完了!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一眼都不要,就为着无端端看了你一眼,瞧瞧我造的孽吧!” 詹盛言不比尉迟度耳目众多、消息灵通,也是刚刚才晓得白凤的噩耗,整个人已是懵然无措,只知低首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以我对你姐姐的了解,她一负气只会争、不会退,因此我才派这些人看守你,唯恐你姐姐迁怒于你,她怎么会倒行逆施、自绝生路?不会的……” 珍珍原已哭闹得筋疲力尽,这一霎却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将床帐“呼啦”一扯,蓬头跣足地直逼到詹盛言身前,“你既这么了解我姐姐,怎会想不通她干什么投河?!干什么连尸首都不肯留下?!你说得很对,我姐姐一世好强,不服输就要争,哪怕和一个死人争!看吧,她白凤也能为你死,而且和你的素卿——和我上辈子同一个死法,她也押上了性命来爱你,现在大家扯平了,你再掂量掂量谁更沉,你更爱哪一个?” 詹盛言被逼问得喉中吁吁,无言以对,“珍珍,我……” 珍珍的声音回旋降下,喁喁低泣着,又渐次提高,高至刺耳:“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祸害我们姐俩祸害得还不够吗?走吧,赶紧带着你那些人给我走,他们守着我还有什么用?你说叫他们替我防范凤姐姐,那你倒是叫他们防着呀,他们看不见姐姐正从外面走进来杀我吗?就在你眼跟前,把我杀死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心淌了一地血,他们看不见吗?怎不叫姐姐住手,把她从我心里头拉走呀?!走!叫你这一帮饭桶给我走!你,你也给我走!不管我前世和你结了什么孽债也好,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和你有半点儿瓜葛!还有你们俩——”她指住了白姨和书影叫道,“一块给我出去,统统都出去!要不是你们,我怎么会害死我的凤姐姐?姐姐已经死了,你们这些个凶手还不满足,还赖在这儿,难不成又要教唆我去图谋谁吗?凤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手拍胸脯地跟我撂过话,说自己最会往开处想,定不会走窄路,可怎么背过我你就跳了河,你诓得妹子好惨!天神佛祖,你、你——” 詹盛言见珍珍状近癫狂,上前拿两手扶住她唤道:“好孩子,你醒醒,别这样。” 珍珍仰起脸直瞪他,唇吻微动,似将要说话,却又没发出一声,只忽地两眼一翻,就仿佛被一条深河席卷着坠落。 詹盛言忙将她托拢住,心知珍珍是因情绪过激而一时背过气去,也顾不得避忌,把她抱去了床上摩挲前胸,直到她“咯”地吐出一口气来。 珍珍嘤嘤喘动着,慢启泪眸。她前一时因痰壅气塞而昏乱发疯,这时方才清醒了一些,把眼前人瞧得一清二楚;只见未婚夫詹盛言发乱衣皱,暗淡失神,往日的英秀器宇全无踪影,面上那一副夹杂着期盼、怯懦、悲伤和可怜的神情竟如同街角乞儿,好似只要从她嘴里乞讨出一个字,就够了他今日的生计一般。珍珍再不敢多看,再多看他一眼,她就会忍不住投入他怀抱,狠狠地安慰他,亦由着他狠狠地安慰自己。 但她哪还有面目投入这男子的怀抱,当她最亲的姐姐已为了这个“他”而投入泡子河,在黑沉的河水中永世浮沉? 珍珍心一横将眼目自詹盛言面上转开,又抬起一手,颤颤巍巍地指住了门外。 面对这毫不容情之态,詹盛言不得不缩身退开,“我走,我走,宝贝孩子你别再动气,我这就走。” 他走开两步,又挪回到床边涩哑道:“珍珍,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看开些。这一笔账只应记在我一人头上,求你万万别由于我的过错而为难自己。” 珍珍在耳中听着他凄凉欲绝的声线,终归是心头一软,不禁游过了眸子向他睇去——她只想再看他最后一眼。于是匆匆一瞥后,她就闭起眼,任由泪水乱淌,却再也不动不言。 假如珍珍能预知到这真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她一定会把所有的深情、眷念与不舍全在这一眼里付给他,断断不会这样的潦草、这样的仓皇。 由詹盛言眼中看来,却仅见珍珍拿眼角扫了他一下就瞑目不视,简直像将他当作什么污秽不洁的恶物一般,亏得他饱经磨砺,才不至当场泪下,但也实觉无以再在她身边停留上片刻,唯可怆然避走。 白姨也跟了他出来,含泪劝解,说珍珍自幼就被娇惯坏了,何况她与白凤这一位养姐的感情十分亲厚,心情昏痛中就免不了和亲近之人撒娇放泼,还请他别介怀,她这个为娘的自会代为徐图转圜,婚事能按期就按期,实在不成就展期一月,再择良辰。 詹盛言闻听后却拦阻道:“珍珍这孩子原就心软,您可别逼她,再逼得她进退无主,更增我的咎戾了,只由她自个儿慢慢回心吧。三年两载后,她要还肯履行婚约,我自然拼尽了余生弥补她。她要恨上了我,再不愿同我有牵连,我也不敢苦缠,就此不在她生活中露面就是。我只请您允许我一样,叫我在钱财上照顾她的生活。您别想歪了,我无儿无女,倘若永不得珍珍的谅解,这辈子也绝不会再兴起另娶他人之念,光棍一条,家产又给谁留着?想当年只为我一心要替幼妹报仇,才害得你母女几人深陷于溷秽,从今后我和珍珍的前缘全揭过不提,就当她是我小妹妹好了。若她遇上更合心的人,我也会尽兄长之责来替她备妆奁。反正不管她想怎么样,全都任由她的便,她打算如何对待我,我也都承着。只奉烦您照顾好她,叫她莫因哀戚而伤身。” 他顿了顿,又道:“且再等等九千岁那头儿的消息吧,眼下既然还未寻着尸身,兴许还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若不幸落实了悲讯,也请您告知我一声,我自会为凤儿她延请僧道,作法超度。总之,白大娘您多受累。” 白姨只可哭一声,应一声。说毕,詹盛言便带同他那一班再无用武之地的护卫们离开。白姨以目远送,分明见他被前呼后拥地围随着,但她心坎里却涌起一股强烈的感觉,好似那男人曾经是、一直是、永远都将是那个被她丈夫尽灭其族的孤儿,伶仃一身逃往苍苍莽莽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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