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直立生长的草,叶片宽大半卷,如剖开半只碧玉杯,杯中托出串串火红的花朵。不知道的人,多半以为是常见的美人蕉花。事实上单看外表,血婴花和美人蕉最大的差别,只在于它的花色。美人蕉固然艳丽缤纷,但就是红色的品种,也少有这种如血的感觉。小谢第一眼看见薛华丹院里的花朵,心中就起了疑惑。待到夜间再看,月色里花朵的血红中,荧光闪闪,似乎还飘出一缕血腥气。她猜想这花中定有古怪,故而服下解毒的药丸。却不知所谓红色美人蕉,就是这被萼仙道奉为圣花的植物。 血婴,之所以如此,因为它们汲取了朽烂尸体的鲜血才得以盛开。 “但是,这个香片是做什么使的?”小谢问。 “用来施法术的。”墨寻无拧着眉头道,“这是她们萼仙道的秘术。她们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寻找这种稀世奇花,移植到自己的庭院里,栽培分蘖,收集每年秋天的花朵,晒干了炼成秘药。怎么炼的,我也说不清。反正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些幻象,大概就是血婴香片作祟了。” “看来和一般的毒草大不一样。”小谢道。 “可是,炼成香片作迷烟幻象,还不是血婴花的主要用处。这种花四年才得一开,萼仙道的人拿它们做杀手锏,是因为这种花盛开之时,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墨寻无道。 “什么啊?” “摄魂。” 小谢低了一回头,忽然想起了昨晚庵堂里闪现过一回,又消失了的屏风。 “你是说,江枫被她摄了魂魄,所以,所以……” 墨寻无微微一笑:“照说,她应该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不过……” “我们快去找江枫吧。” “你觉得江枫会在哪里?” 唐小谢道:“那一定是在有血婴花的地方罗。”
七 然而当他们终于找到那一大丛移植的血婴花,却只看见薛华丹一袭白色轻翾的道袍,在红如落霞的花丛后飘荡。 这条河是天台山惆怅溪的一条支流,蜿蜒流过归云谷的后方。河边的泥土潮湿松软,留下了一串串细碎的脚印,想来薛华丹在此踱来踱去颇有一小会儿。此时她静静的伫立着,面前竖着一座——惨白的纸屏。与昨晚所见,似无二致。 “你们别想救江枫了。” 薛华丹冷冷道。她头也不回,声音打在纸屏上,弹回小谢和墨寻无的面前。 小谢看见她手里拈着一管乌黑的毛笔。而那座纸屏上正挂着陆希潘的小照,小照右侧添了淡淡的几道墨痕,拖泥带水,依稀又是一个人影。 “薛姐姐,你究竟在玩儿什么?”小谢忍不住了。 薛华丹当然不会回答,依然在纸屏上一笔一划描摹着,那种精细的样子,仿佛在做着绣活儿。过了一会儿,小谢看出来画中是一个男子。墨寻无眼尖心快,用低低的声音说:“是江枫。” 小谢忽然明白了,不觉大惊失色。她心念一动,切云剑立刻从腰间飞出,直扑向薛华丹面前的纸屏。剑风掠起了女冠的长发,她却是闪都不闪。 “嘶啦——”纸屏被剑划破了,一绺破纸垂了下来。 小谢为了防着不要伤到薛华丹。剑锋走偏,堪堪的击到纸屏的乌木框子上。画像右侧的江枫只是被划破了额头,一缕暗红色的血缓缓的流了下来,触目惊心。 她竟然已经在摄取江枫的魂灵。 小谢并不太清楚萼仙道的巫术是怎么操作的。但是摄魂这种事情大抵相似,绘影图形,附目标的魂魄于其上。薛华丹淡淡道:“血婴四年一开花,定要霜降这日,方才魔力大增。我扣押了江枫这些日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唐小谢,你可来的真是时候。” 是欧阳觅剑计算的是时候吧?小谢暗自苦笑。 墨寻无阴沉着脸:“薛夫人,你用妖术连害两命,未免也太狠毒了。” “我狠毒?”薛华丹闻言,睁大了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定了墨寻无的老脸,“——你竟然说我狠毒?狠毒……是我狠毒吗?是我吗!” 她语声发颤,跟着身子也抖了起来:“唐小谢,你来看!” 小谢往前站了几步。只见薛华丹挽起袖子,露出两条玉雪一般的胳膊来。就在这样两条纤细的胳膊上,却有这密密麻麻数十道伤痕,虽然年深日久了,依然十分触目。想来当初纵然不是利器所伤,也是用指抓深深划下的。薛华丹伸直了两条胳膊,杵到唐小谢面前:“说我狠毒,你们怎么不说你们的陆公子,那是怎样禽兽不如,是怎样……” “姐姐……”小谢惊恐的叫着,她看见薛华丹的眼睛里,滴下了一颗大大的泪水,一直淌到衣襟上。 薛华丹只是看定了墨寻无。老医生别过脸去。“墨神医,你是毫不意外的吧。自从我和陆希潘结了婚,一步一步到今天,恐怕早就在欧阳轩的预料中了吧。你们圆天阁的每一个人,早就心知肚明。如今还来管什么,死活由我们去不好么!”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老阁主可也没想到,会闹到如此地步。” 两下里彼此沉默着。薛华丹缓缓的捋下了她的袖子。唐小谢望望她,又望望墨寻无,心中一片冰冷的茫然。
八 “唐小谢,今年才十九岁。”薛华丹幽幽道,“你再聪明,也不会想到世情有多么纷乱,人心会有多么险恶。那时我待字闺中,就像你一样天真幼稚。嗯,应该说比你还要天真。因为你多少还经历过江湖。我呢,我是剑南薛家的大小姐,自由受着三从四德的教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叫我上哪里去懂得世道人心?爹娘把我许配给了江南第一剑客。人都说,陆希潘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又是圆天阁的顶梁柱之一,前途无量。虽然脸上不敢露出什么,我心里可有多高兴。要知道我虽然出身武林名门,可因为自小体弱,一点武功都没有学过的,怎能配的上他呢?直到结婚以前,我还做着梦呢。洞房花烛夜,我却连新郎的面都没有见到,一直守到灯花落尽,天都亮了,他可回来了。看他东倒西歪,眼睛红通通的,我只道他被人灌醉了。可是,可是,我点了灯,送上茶,被他一掌打翻。我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拿着剑,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有的只是……血腥。我当时就吓得瘫软在地上。他笑得跟疯了似的,挥起剑来。我用胳膊去挡,于是就有了第一道伤痕。” 小谢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当时他嘴里念着骂着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江枫。我心想,那大概是他的大仇人了。暗自跟下人们打听打听,却说江枫是陆公子的好朋友,而且也是圆天阁的名剑之一。这我可就不懂了,又不敢多问。整整一个月,陆希潘都没有再进过我的房门。我不知道做新妇,居然会有这样的规矩。可是偶然遇见一回两回的,他看我的那种目光,仿佛我与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我就想,他还是永远不要来找我才好。后来,大概是过了三个月,那个江枫终于上门来了。我隔着屏风偷偷看他,却是一个好清俊的少年,与陆希潘倒不相上下。陆希潘先是不肯见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江枫就守在门外,说了许许多多话。哼,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陆希潘终于开了门,把江枫拉了进去。两人在里面叽叽咕咕的,一宿都没有熄灯。等到天亮了,推了门出来,那样亲密不舍的样子,倒像是多少年没见过面似的。当时我就想,原来陆公子也不是这等冷酷无情之人。他对我若有对江枫的一半,我也就不怨什么了。可是所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敢说什么呢。是不是啊,墨先生?” 小谢听得莫名其妙,墨寻无却是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墨先生是圆天阁的旧人,这些事情都是亲见了的,应当比现在的阁主欧阳觅剑更清楚。”薛华丹微微的笑着,“只是我一直闹不明白呢,墨先生。据说欧阳觅剑小时候,和陆希潘江枫一样的要好,是不是他——也卷在里头了?”
“放肆!”墨寻无厉声喝道。 小谢看他青筋暴起,连忙按剑道:“你让薛姐姐说完。” 薛华丹冷笑一声,却又转向墨寻无:“我可以在唐姑娘面前说么?她一个姑娘家,你们阁主竟然让她插手这种事情。” 墨寻无缓了缓,道:“那么,还是不要说了。你把江枫交出来,别的事情我们先撂下不提。” “不行。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薛华丹冷冷道。 又是一阵生硬的沉默。只听见水流声,铮铮淙淙的,撩得人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谢先开口了:“墨先生,表哥说过,这件事情要我定夺。薛姐姐你都告诉我吧。否则,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薛华丹问:“你真的要听?” “嗯。” “这是他们圆天阁天大的丑事,你听了,不怕因此丢了性命?”薛华丹微含讥讽。 墨寻无道:“欧阳阁主如此信任唐姑娘,怎么会有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情,你不要挑拨离间!” 唐小谢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心里却不免颤了颤。 “好!”薛华丹道,“小谢你听着,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我说过,陆公子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只可惜在我之前,他已经另有爱宠了。那个人就是江枫。” 唐小谢呆了一呆,还没听懂。她转过头瞧瞧墨寻无,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露出来。小谢忽然明白了,不禁满面通红,嘴里却还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这样说可太过分了!”墨寻无沉声道:“江枫和陆希潘是从小就是朋友,一起学武功,一起为圆天阁出生入死。关系密切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薛华丹失声笑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唐姑娘还在这里,别让我说出来。难道——这就是你们圆天阁那些年轻俊杰们的‘常情’?” 墨寻无说不出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让陆希潘结婚,最早就是江枫的主意吧?——否则陆希潘哪来这样大的怨气。” 墨寻无点点头:“江枫是原先总管江思源的独子,深得老阁主的眷顾。阁主知道他和陆希潘的事情,向他示警。江枫就献了这样一条计策。” “哼,好朋友!”薛华丹冷笑道,“圆天阁也真是精明。明明知道,像陆希潘这样的主儿,谁嫁给他谁就完了。若是娶一个有本事的女侠进门,两下里一闹,还不把圆天阁给拆了。打听来打听去,原来剑南薛家还有一个姑娘是没学过武的,手无缚鸡之力,将来就是任你们摆布了。一来呢,可以给陆希潘分分心,二来又掩人耳目,三来还巴结了剑南薛家,把圆天阁的势力又拓了一圈儿。真真一举三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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