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八嘴巴在颤动,但再说不出话。 庄老爷子表面镇静,但其实他隐瞒了一些事实未说:那天他上山,既见不着人家的掌门头儿,对方更没有应允今天会下来。接见的人只收了拜帖,听了庄老爷子的请求,未有回复便打发了他下山。 ——可是他们至少没有开口拒绝我啊……我这也不算说谎…… 庄老爷子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他装作镇定地瞧着气焰大减的麻八。庄老爷子心里盘算:就算他们不下山来,只要麻八听了这些话后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够挽回面子。 ——可是还要看鬼刀陈。 鬼刀陈在听到「山里的」三个字后,原来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经消失了。代之是野兽般的警觉神情。 ——糟糕了。这凶星给我的说话撩拨起来了…… 庄老爷子看着鬼刀陈凶狠的神情,心里又在害怕:如果给他发现他们真的不下来,到时候就不是花银两可以解决…… 亭子外那两百人交头接耳。有的人不时回望那远山,看时脸上有一种崇敬的神情。 对于他们而言,「山里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话般的存在。 麻八心里着急。他回头朝着鬼刀陈窃语:「陈爷,你看怎么样?我这次也不过想讨个面子,陈爷你也只是求财,犯不着……」 鬼刀陈咬着下唇,左手不知不觉紧握着腰间的刀鞘。他还是没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没有作声。庄老爷子本来就心虚,自然亦不再说话。周巡检虽不敢确定庄老爷子说话是真是假,但一听见「山里的」,就知道这事情已经再没有他调停的余地…… 亭子里的形势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大家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情形变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断滴打在草棚顶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里,忽尔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声音的方向瞧过去。是其中一个戴诸葛巾的汉子。他伸出一根手指。众人跟随着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来了……」 庄老爷子跟麻八,同时好像屁股给火烧般跳起来,走到亭子前想看个清楚。 官道上远方,两点小小的黑影,冒着大雨往这边渐渐接近。 庄老爷子兴奋地抹去眼脸上的雨水。麻八则脸色苍白地呆站着。 两百多双眼睛,瞧着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终于到了空地前。来者两人披着蓑衣徒步前来,头上皆顶着乌漆大竹笠,看不见面目。 空地上那两百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中央分开,隔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 两人经过之处,凡是拿着利刃的汉子,都不自觉把武器收在身后。
两人走进「五里望亭」,无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样有点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处缠着布带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处,有黑丝线绣着篆体的「青」字。腰间各斜挂着一件长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着,显然是为了阻隔雨水。 庄老爷子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真的……真的来了…… 他吩咐随从,接过两人的竹笠与蓑衣,并搬来两把竹椅子。 两名青袍男子却未坐下。他们拉扯腰间一根束绳,那包着长物的布囊解开来,露出两柄一式一样、形貌似颇古拙的长剑。钢铸的剑锷与剑鞘吞口皆擦得发亮。 鬼刀陈看见这两柄剑,眼睛瞪得大大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壳那道刀疤有点刺痛的感觉。 那两袭干净的青袍虽然颜色素淡,但在众人眼中却像发出神秘的光芒。 左边那个青袍男子比较年长,二十七、八年纪,唇上的胡须蓄得甚整齐。他那双锐目向四周扫视一轮,自然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青城派,张鹏。」这男子说时,并不拱拳行礼,语气一点不像在自我介绍,倒像在命令众人牢记这名字。「遵奉家师之命,陪同师弟下山来,调解此事。」 庄老爷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后上前拱手行礼。「庄某该死,早知两位剑侠远来,也就该在山脚预备车马——」 张鹏打断他:「本派戒律,除艺成满师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骑乘车马,惰懒筋骨。」 庄老爷子陪笑:「佩服!佩服!唉,这次的事情,原来不过是市井里的小纠纷,竟劳贵派两位剑侠的大驾,实在——」 再次给张鹏打断:「我说过,我只是陪着来的。」张鹏指一指身旁的师弟。「奉家师谕,此事概由我这位燕师弟作决。」他后退了一步。 众人不免意外,仔细看张鹏身旁那个年轻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这姓燕的看来不过十六、七岁,连胡子也没有长,修长的中等身材,一张五官细致的脸还带点稚气。两道浓眉英气地往上高扬,可是神情羞涩,加上肤色晒得黝黑,若非腰间真的带着剑,怎看也是个农家少年的模样。 少年几乎就想向众人拱手行礼,但想起张师兄沿途的嘱咐,又把手垂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张师兄如是说。 少年捏着拳头,眼睛垂下来没看任何人。那红润如孩子的嘴唇有点颤抖。 「……青城派,燕小六。」声音小得只有亭子里的人听得见。 庄老爷子皱眉。这么一个神情尴尬的少年,还有这个土包的名字,跟剑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寻常一个农村子弟无异嘛。 可是看那张鹏的气势,还有青袍跟长剑,这两人又决计假不了…… 「这位燕少侠……」庄老爷子还是毕恭毕敬地向这个比自己年轻最少四十岁的小子拱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不……不必说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头向张鹏请示。可张鹏没有动一动眉毛。燕小六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下去:「家师的意思是:既然是这位庄先生来求我们的,一切就依庄先生的意思去办。」 就是这样? 麻八听得傻了眼。 庄老爷子强压着心头狂喜,微笑朝周巡检说:「大人也听见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门老人家的吩咐,那庄某就大胆拿个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刚才说的办:死的赔个三十两银子,伤的也各自赔偿……」 他再得意地瞧着麻八:「然后在『太平楼』摆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检猛力点头:「麻八,我看就这样吧。」 麻八早已经泄了气,准备答应。 可是鬼刀陈却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应,怎么样?」鬼刀陈直视燕小六的眼睛。 亭子里的空气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陈那凌厉的眼神。他再次回头瞧瞧师兄。张鹏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张鹏早就教过师弟怎么应对这种场面,燕小六也都牢记在心。但这少年还是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口。 「庄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师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气说完,然后挺直了胸口。腰间的剑柄也随之提高了。 这意义明显不过。 鬼刀陈这时看着张鹏。 「你刚才说,此事由你师弟一人作主?你只是陪着来?」 张鹏当然明白鬼刀陈话里的意思。他嘴角微笑,点头。 ——也就是说,今天这里,只有一柄青城的剑会拔出鞘。 鬼刀陈再次打量眼前这少年。他当然听说过关于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没听过。 「巴蜀无双」。那是鬼刀陈出生以前就挂起来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这些名门大派,名气虽响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积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两手两腿的人。我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几年练出来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况面前是这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子。 鬼刀陈摩挲着双掌。 「所谓名门正派,都是听的多,真正有多强,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在场不少人也都有这样的想法。大剑派的传说听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有胆量用身体去验证的,今天这里就只有一个人。 鬼刀陈的挑战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敌的准备,反而在搔着头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身后的张鹏,看见师弟如此,并没有表露半点担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庄老爷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远远退开到亭子旁边。 鬼刀陈眼见燕小六似未准备对决。绿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给对方机会。 「领教了。」 声音很小,也说得很快,只能仅仅听见,也不带一丝杀气。 但右手已经握住刀柄。 同时鬼刀陈脑海里,已经在设定这式拔刀快斩之后的三种变化可能—— 但那柄长刀,只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体验何谓真正的「快」。 亭子内外那两百余双平凡的眼睛,则更连那过程都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结果: 鬼刀陈的长刀只离鞘一半,刃面就给一柄满布水纹的钢剑贯穿了,剑尖继而刺进鬼刀陈穿着棉袄背心的胸口里。长刀就是这样给钉在鬼刀陈自己的身体上,无法再出鞘半分。 握着那柄长剑的(本来应该说是「刺出这一剑的」,可是众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刺剑的动作),自然就是那个像农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后,张鹏的左掌不知何时搭在师弟的右肩头。 鬼刀陈的脸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见鬼一样呆瞪。 在场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刚才发生的过程: 鬼刀陈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刹那间由羊变成狼。 鬼刀陈,长刀出鞘两寸。 燕小六,腰间长剑已经完全出鞘。 长刀,出鞘一尺。 长剑,刺击之势已成。 青城派剑术,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门剑法「风火剑」第三势,名唤「星追月」。 只是最简单的单手刺剑动作。但从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剑的腕指——每一条该发动的肌肉都发动了。从下至上,从足趾到手指,每一重关节的活动,都把那积蓄的力量增幅并传递上去,最后完全贯注到剑尖上——此即为武门「气劲贯发」①的秘窍。 『注①:关于「气劲」原理,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而要做出这样高度协调的动作,燕小六的脑袋想也不用想。 ——一个六年来每天风雨无间练习最少五百次,总计已经做过超过一百万次的动作,不需要再想。 燕小六目线所至,鼻尖、前足尖、剑尖,三尖相照。一条无形的直线,直指鬼刀陈咽喉。 这是「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标。燕小六无数次朝空气中幻想的对手刺击,无数次与同门对剑练习,皆是如此瞄准,同样已经变成不用思考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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