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顾四周,一面往里走,一面扬声道:“雯儿,雯儿!” 冷雪雯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在这里。” 于怜香循声而去,走进一个幽深的地窖,四壁嵌着青铜灯,冷雪雯就站在一个铁栅栏前,手里拿着一盏灯。他快步走了过去,看见一个蜷缩在铁栅栏中间的灰影,一动不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那人浑身是血,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他蹙了蹙眉,不忍再看,轻声唤道:“诶……” 那人的脸原是紧贴地面的,这声呼唤虽轻,却像钢丝一样钻入他的耳鼓。他吃力地抬头,看到这张蜡黄委顿的脸,于怜香悚然一惊,脱口道:“司虏尘!” 司虏尘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头发粘满血团和冷汗,条条缕缕的贴在额头上,散发出一种刺鼻的血腥味和一种伤口溃烂的腐臭。他看着冷雪雯,哑声道:“是兰儿么?”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说一个字,全身就要抽搐一下。 冷雪雯破门而入,冲过去扶住他,身上掠过一阵阵因为震惊和难受而引起的颤栗。司虏尘费力地露出一个凄苦的微笑,这个笑容更加扭曲了他的脸,他颤抖着握着冷雪雯的手,道:“你娘呢?你娘怎么样了?”冷雪雯打了个寒噤,轻轻道:“她很好,她让我来救你……” 楚更苹在书房里看《南华经》,他不停地翻页,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书案上燃着一炉香,当他走神时,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缭绕的青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内心,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愤怒还是应该悲伤——他杀死了水晶的父亲,水晶杀死了他未来的孩子——一连串宿命般的噩运如影随形,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渺小无比。冥冥之中有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左右他的命运,而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有力量的人,他以为自己真的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 房门突然被人撞开,他游离的目光立即又回到书本,他以为是水晶——在踏月山庄,只有水晶可能这样对他。他又翻过一页,淡淡道:“你好些了么?” 只听一个声音淡淡道:“如果你指的是水晶夫人,我可以告诉你,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她就自己了断了。” 听到这个声音,楚更苹心里咯噔一下,霍然起身,动容道:“穆犹欢!” 穆犹欢负手而立,淡淡道:“很意外吧?”楚更苹道:“你刚才说水晶怎么了?” 穆犹欢悠然道:“委身给自己的杀父仇人,你说她还能有脸活下去么?怎么,你想去看她?恐怕今天你连这个门都出不去!” 楚更苹冷笑道:“单凭你一个人,只怕挡不住我!” 穆犹欢道:“倘若不止我一个人呢?” 楚更苹皱眉道:“还有什么人?” 穆犹欢微微一侧身,缓缓道:“琢石山庄的澹台先生,控鹤坛的南宫先生,你应该都认得吧?” 楚更苹瞠视着坐在轮椅上缓缓行进的澹台慕容,眼里燃烧起愤怒的火花,紧紧攥住了拳头,锐声道:“我已经找了你二十年了!” 澹台慕容淡淡道:“这倒奇了,你找我做什么?” 楚更苹咬牙道:“当然是为了报仇!” 澹台慕容面无表情,道:“替谁报仇?” 楚更苹一字字道:“昔年晚玉山庄庄主颛孙我剑!” 澹台慕容依旧不动声色,南宫迥秀忍不住讶然道:“以你的年纪怎么会跟颛孙大先生有瓜葛?” 楚更苹目不转睛地瞪着澹台慕容,冷冷道:“颛孙先生是我师父,我是他一手带大的孤儿,我师父临终前吩咐我找出毁灭新月教的凶手,他说毁灭新月教的人正是害死他的人。十几年来,我一直在明察暗访,那个人就是你!” 澹台慕容毫不动容,淡淡道:“你有什么证据?” 楚更苹极力掩饰内心的激动,锐声道:“我知道是你就可以了,难道我杀你还需要经过谁的允许么?” 澹台慕容慢慢道:“你没有我杀人的证据,我却有你杀害灵鱼先生的证据。” 楚更苹吃了一惊,悚然道:“你说什么?” 南宫迥秀道:“我们查访很久了,暗杀灵鱼先生的人就是你。如果你想看证据,我们可以让你看,人证,物证都有。” 楚更苹狂笑道:“无稽之谈,简直荒谬!” 南宫迥秀慢慢道:“我们在你卧室中发现了灵鱼先生生前绾发的玉簪,想是先生罹难前趁你不备,放到你袖子里去的,而你一直没有发现。如果不是你杀了灵鱼先生,这玉簪怎么会在你这里?踏月山庄乃江湖禁地,别人要栽赃嫁祸也没有这么容易吧?再有,你手下的萧满楼、萧潇兄弟都可以作证,他们亲眼看见你在当日潜入灵鱼先生的屋子……” 楚更苹厉声道:“住口!根本不可能!”语声急促而尖锐,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 南宫迥秀叹了口气,道:“莫非你要和他们当堂对质?除了他们俩,还有灵鱼先生府上的一个丫头,因为你曾经去过寄畅园,所以她认得你的模样。她与你素不相识,总不会也是在陷害你吧?再说最重要的证人,就是圣玫瑰金殿的玫瑰圣女水墨芳……她……” 楚更苹听得目眦欲裂,忍无可忍,哑声道:“好啊,看来你们都是串通好了!好,有本事就来杀我!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不成!” 南宫迥秀道:“按控鹤坛的规矩,你必须跟我们回去……” 楚更苹冷冷道:“要杀我可以,要我跟你们走,办不到!” 南宫迥秀道:“那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江逸云对着那片废墟怔怔出神。他时常路过这里,他听说此间的主人曾经荣极一时,而这昔日的一代名园,早已风liu云散,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漆黑的断柱孤独而落拓,直刺高远的晴空;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蓬蒿满径,枯树满园。倾圮的院门外,行人来来往往,早已熟视无睹。在这世上,人的痛苦就是一些残渣,经不起人们的反复咀嚼,终归要被唾弃。以往他就和其他人一样匆匆路过,根本不会去注意什么,而今日他却莫名其妙地伫立在没膝的荒草中,徒增伤感。 他心中忽然充满了寂灭感,一时只觉万念俱灰,长叹一声,缓步走出。忧愁风雨,人何以堪?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人生起起落落,还不如做一株路旁的小草,年年岁岁,郁郁葱葱。走到大街上,恍如隔世。 几个江湖人骑着驴子驰来,其中一人道:“你们听说了么,江逸云把冷香妃子给杀了……”另一人诧道:“江逸云不是早就死了么?”先前那人道:“大家都以为他死了,谁知道他的命那么硬。” 第三人道:“他为什么要杀冷香妃子?”先前那人“嗐”了一声,道:“还能为什么,听说冷香妃子反对他跟自己的女儿在一块……”第二人道:“不会吧,这江逸云啥时候变得这么龌龊起来?” 那几人渐渐走远,江逸云心里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烙铁,生命是如此匆遽无情,变幻莫测——他好容易让自己对雪拂兰产生了怜爱之意,本来以为经过自己的努力,已经离幸福不远了,谁知突然之间又发生这样残酷的事情!他和雪拂兰都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但他们也都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了。 他脸色苍白,脚步蹒跚,恍恍惚惚地走进一个院子,上前叩门。 屋门无声开启,雪拂兰幽灵般飘了出来。几日不见,她已瘦得不成样子。江逸云心口一阵绞痛,他觉察到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横亘在他和雪拂兰之间,他仿佛可以看见她那伤痕累累、难以愈合的心灵。他眼睁睁地望着她飘飘地走到跟前,抢上前去,轻轻扶住她。她笑了一下——这笑容比什么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不到她还能笑得出来,而且笑得这么自然。他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雪拂兰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专注得叫人心碎。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手心捏了一把冷汗,表情越来越凝重恐惧。他勉强定了定神,身子仍在发抖。这时他听见雪拂兰嘶哑而又缓慢的声音:“你还好么?”他心烦意乱,摇了摇头。雪拂兰嘴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面容简直比身上的白衣还要白。她轻轻道:“你不要难过,我知道那不能怪你……” 江逸云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思绪混乱不堪。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可这其中包含着的那种既定的理所当然的现实,却是他的力量无法改变的。 雪拂兰呆呆望着他,忽然流下泪来,喃喃道:“这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害死了我娘……” 江逸云心头一震,失声道:“不!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错!” 雪拂兰嘶声道:“老天爷不愿意让我们在一起,所以要惩罚我,惩罚我逆天而行!我不应该假扮成冷雪雯的样子,我不应该接近你,我不应该不听我娘的话……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在惩罚我,都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她全身抽搐,手脚哆嗦,看上去疯狂而又惨痛。
“兰儿,”江逸云轻轻抱住她,抚慰着她,“兰儿,兰儿……”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温和地叫着她的名字,这越来越轻柔的语调对她那绝望的抽搐具有强烈的平息作用。他托住她不住颤栗的身子,把她抱进屋,让她躺在床上。但她的抽泣并没有停止,她边哭边抽搐,全身都在耸动。他极其不安地靠住她那筛糠般抖动的身体,握住她冰冷的手。但她那蜷缩的身体依然像被撕裂似的不停地颤抖,那抽泣像一泻千里的翻卷的波涛从她的内心滚滚地上升。他触到了她的脸,脸是凉的,而且还感到她太阳穴的血管嘭嘭的跳动,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向他袭来。 他说话的声音很近,但她听起来好像很远很远,模模糊糊地,没有听清。一种声音在她心中震荡,把一切声音都压了下去,每个感觉都消失了,她感到有人触到她的肌肤,轻轻抚mo她,接着她便陷入了昏迷,在昏迷中她模模糊糊的看见了他的脸,那张脸现出关切怜惜的神情。
第三十四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 更新时间2006-4-19 9:07:00 字数:9921
水墨芳凝望着窗外的碧湖,湖波荡漾,落红无数。江逸云的身影又在心头掠过。只要他稍作表示,她愿意义无反顾地抛掉一切,投入他的怀抱。但他的态度始终是拒绝的。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他的抚慰,她需要偎依在他怀中,喃喃诉说她的爱与恨,苦与乐。尽管他拒她于千里之外,对他的思慕和眷恋仍无时不刻不啃食她的心,每次见到他,就像有火球在灼烤她的全身。她是如此渴望他,渴望到夜夜梦见他,渴望到如痴如醉的捕捉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她总是梦见自己携着他的手游遍芳丛。梦醒之后,忽忽如失,举目四望,处处散发出无可排解的孤独的愁绪,犹如炉中的缕缕余香,捉摸不定,又排遣不去。而现实中一切如旧,她依然只是他生命中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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