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陛下还召他回京?”张太监道,“老奴知道苏大人是陛下的伴读,情分不一般,但……” 桓嘉道:“朕心里知道他必定不会原谅朕,但总是存着那一点侥幸。” 张太监多多少少觉出一点不同来,也不敢再说。桓嘉也笑笑,摆摆手,道:“也罢,你先下去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张太监赶紧行了个礼,一出门便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桓嘉靠在椅背上,看着御书房的陈设,心里不知为何升起厌倦的情绪。 真该一把火烧了才好…… 这书案,这博古架,宝剑如意,这就是父皇死死把持着,两位皇兄觊觎着的一切。 空空荡荡,没半点人气。 他干脆站起身来,踱步到床边,初春时节,晚上寒气仍然很重。 小语素来身子弱,以前两人还小的时候,都是挤一床被,流放的那十年里,也不知道小语是怎么过的…… 桓嘉想到这,心里又是一阵一阵的钝痛。 早在苏语回来之前,他心里就知道,苏语是定然不会原谅他的。 苏语是苏尚书捡来的孩子,苏尚书终生未娶,对苏语极为亲厚,苏语也十分崇拜这位养父。 这一切,都被父皇的一句“结党营私”给毁了。 原就知道苏语有多看重家人,那会儿苏语跑来自己宫中,哭着求自己救救苏宛时,自己没轻没重地就一口答应。 桓嘉闭上眼,想起抄家流放那天,苏语看到他时的眼神。 那彻骨的寒意,让他时至今日想起时,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小语……对不起。 他桓嘉,虽然现今贵为天子,九五至尊,小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位不得宠常在的宫女之子。 上面二皇子,三皇子,母家都是世家大族,每每见了他,便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父皇忧心朝政,加之缠绵病榻,也对他并无多少关心。 他孤独又自卑的长大,直到有一天,在上书房见到了一个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 虽然年少,但举止进退彬彬有礼,眉目精致,玉雪可爱。 “嘉儿,你也到了该去读书的年纪,这是苏宛苏尚书的儿子,苏语,朕瞧着同你一般年纪,便与你做个伴读吧。” 那次是他最真心实意地说出了那句:“谢父皇。” 虽然宫中日子还是难熬,但有了个人相伴,多少也就好过了些。只是这苏语同旁人还是不同,二人幼年时境遇类似,说着说着竟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再加上他桓嘉学问不好,人又调皮任性,读书时每每靠着苏语帮衬解围,才没落到被夫子们天天申斥的境遇。 那日他又不想做功课,便赖在一边,看苏语写字。苏语被他一眨不眨的眼神看得有点着恼,耳根子都红了。他觉得好玩,便蹭过去揽住苏语的肩,在对方耳边低声道: “小语,却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苏语手都有些抖了,最后那一竖,也连带着写歪了。 “殿下!”苏语是真的恼了。 桓嘉只觉得好玩。苏语平日里温文尔雅,他虽然看着心中佩服喜爱,却总觉得像是隔了一层什么,如今见到苏语着恼,双颊泛红的明艳样子,竟一时间愣住了,冷不防苏语抬起手上的笔,就在他脸上画了个圈。 桓嘉傻了,苏语自己也傻了。 过了半晌,桓嘉才扑过去,大笑着拍着苏语的背道:“小语,我可是看错你了。原以为你是个玉人,没想到你竟也是活的。” 苏语本来还有的几分愧疚,被他这话一说便飞到天外,伸手就在桓嘉腰上扭了一把,痛的桓嘉脸都扭着,再加上那个墨圈,逗得苏语也笑了出来。 自那之后,苏语便也不再同往日一般端着,整天“殿下”、“殿下”的像个小夫子,也开始跟着他跑御膳房偷吃偷喝,去后宫几位娘娘的小花园里抓鸟折花。 想起有个晚上两人都睡不着,便偷偷摸摸跑到湖心亭中看雪。月色雪色交映间,他才注意到,十三岁的苏宛,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风姿不凡。 “小语,你真好看。”桓嘉没出息地盯着苏语,“比皇宫里所有人都好看。” 苏语红了脸道:“又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怕不是从诚郡王那里学来的。” 桓嘉咧嘴一笑,就去拉苏语的手,苏语抽了两下,没抽回来,就任由他握着了。 这一晚过后,两人都齐齐染了风寒。苏语便出宫回了尚书府,连带着桓嘉一个人在宫中无聊。 那是多么好的时光啊……桓嘉想着。 他也知道,苏尚书一案,早就在他和苏语二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从前。 他睁开眼,窗外皓月当空。 他想起一句诗: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第7章 第七幕 “苏宛,我明日便要前往边关。”柏岳喝下一口酒,“日后再见,便不知要到何时了。” 苏宛顺手替他把酒满上,道:“现在边关战事吃紧,你过去多加小心。” 柏岳笑了,烛火摇曳下英俊的脸上意气风发:“怎么说我也是‘鬼面将军’,在鞑靼人那里可是令小儿止啼的人物,苏苏你也不用说的我好像要去上刑场一般吧。” 苏宛也回了一笑,清清淡淡,柏岳立刻就不敢继续了,苦笑着喝了一口酒才道:“你可真是,自那年的事后,越发的像那个人了……有时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被人夺了舍,当年那个跟在我后面闹,还一口一个柏岳哥哥的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苏宛也喝了一口酒,道:“人总是要长大的。” 柏岳道:“有时候,我真宁可什么都像从前那样,你也是,他们也是,陛下……” “慎言。”苏宛出言喝止,“嫌自己命长了?还敢妄议陛下?” 柏岳叹了口气,夹了一筷子菜,道:“这般好吃的东西,要好长一阵吃不到了。” 苏宛被他这个痞样逗笑,道:“且放心,短不了你们的粮草。” “有你这个兵部尚书的一句话,我便放心了。”柏岳眨眨眼,笑得灿烂。 “原来之前说了那么多,竟都是在这里等着我呢。”苏宛也笑出声来,“亏你当时上表主动请缨时还那般豪情,整个朝堂侧目,就连陛下都忍不住给你写了幅字……”苏宛越想越是笑得开心,连带着脸上都泛起红色。 柏岳像是应和他一般也笑了笑,眼神却始终停在他身上,没移开。 苏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咳了几下才又摆出之前那副沉稳清隽的样子,道:“总之,你自己多保重。” 柏岳道:“我晓得的。” 两人无言对坐半晌,柏岳才道:“苏苏,京中之事,你也……多小心。” 苏宛叹了口气。 柏岳看着,就忍不住伸手过来,同苏宛的手在桌上交叠。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掌心中对方手冰凉的触感,感受到苏宛微微颤抖了一下,终究没有抽回去。 柏岳往前凑了一点,看进苏宛的眼睛里,道:“你多少,也为自己谋划一下,留条退路的好。” 苏宛微微侧过头,道:“我晓得了。” 柏岳收回手,道:“你若是真晓得,便好了。” 苏宛一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 柏岳一仰头饮下:“一片冰心在玉壶。” 二人举着酒杯,齐齐一愣,才一起笑出声来。 虽然说得轻巧,两人心里都清楚,此时战事紧张到了什么程度。 就连第二天,全军出征时,一向病体沉重的泰和帝都亲自来给将士们送行。 旌旗招展,鼓声震天,三千铁甲枪林在阳光下散发着不可逼视的寒光,柏岳站在高台之下,白马,银甲,端的是少年英雄,国士无双。 他端起递过来的赐酒,目光不由得就往上方观礼台那片着红色礼服的官员那里飘,只是隔得太远,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今有鞑靼犯边,侵我国土,扰我边民,夺我财物,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臣柏岳,誓讨之,定守我边疆安稳,扬我大燕国威。” 白袍的少年将军语声铿锵,听得周围百姓人人赞好。一片鼓声,礼乐声中,不知从哪里开始,有人唱起那首古老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最开始只有零零星星的声音,然而越来越多人跟上了这曲调,如同万条涓流汇成江海一般,这歌声越发的澎湃盛大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声音从皇城下随着军队的行进,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蔓延到城门口,书生、商贩、老人、孩子……无数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放声高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短短几句而已,唱完一遍,再来一遍。 唱,唱出来,把这首《无衣》唱下去,无数人的心中只有这个想法。 他们等的太久了。 三百年前□□皇帝高喊着“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举义军北伐,一扫中原异族肆虐。 之后太宗皇帝更是御驾亲征,定国朝基业,逐鞑靼人于千里之外,几十年不敢犯边。 只可惜,之后百年,重文轻武,名将不再,汉关难寻。 而今泰和帝,蛰伏十数年后一扫朝堂腐朽,之后更是将勾结弄权的世家大族以雷霆手段连根拔起,菜市口的行刑处,血腥味几个月不散。 整吏治,求贤才,正法纪,强军势。 举国民众翘首以盼,终于等来了朝廷的那道出兵平鞑靼的诏书。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柏岳扫了一眼身旁眼含热泪的将士,仰头一笑,接着便高声和上了周围震天的歌声。 有主帅这一开头,将士们也不用再强自忍耐,也纷纷高唱出声。 声音雄壮高昂,在场人无不红了眼,就连躲在深闺偷看的少女,也都泪流满面。 高台上的泰和帝眼眶也有些湿润,他转头看到身后的文武百官,也是无一人不动容,便笑道:“朕也有许多年,不曾见此盛景。” 下面早有人接道:“陛下圣明天纵,此番柏将军必定旗开得胜,扬我大燕国威。” 泰和帝点点头,“朕也如此想。”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道:“苏宛。” 苏宛站出来,低着头道:“臣在。” 泰和帝打量了他半天,表情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缓缓道:“朕记得你同柏岳素来亲厚,相交莫逆。” 苏宛心中一惊,却立刻道:“臣同柏将军交好不假,但也只是同朝为官,君子之交淡如水。” 泰和帝哈哈一笑,道:“这些年,你竟越发的谨慎了,朕不过是随口一问,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朕难为你了。” 苏宛赶紧道不敢。 泰和帝声音也放缓了些,道:“你身为兵部尚书,此次战事相关非小,你同柏岳素来交好,这很好,一内一外,定要给朕打个大胜仗回来,不要有负朕所托。” 苏宛道:“原是臣的本分。” 泰和帝这才点点头,回宫了。 等到人都散了,苏宛才重新站直,内衫都被汗透了,粘在身上,难受的很。 他抿着唇想泰和帝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和柏岳……他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成拳。 柏岳自然是不知道苏宛的想法。 边疆战事吃紧,烽火连三月,几乎音讯断绝。 从一开始的意气风发,到如今半身泥土半身血,眼神也从最初的紧张焦急,变成了如今的麻木冷峻。 “明天就是最后一战。”柏岳拍了拍眼前的地图,“成败在此一举,都回去养精蓄锐,只等明天鸡鸣之时,便起兵同那群鞑靼人决一死战。” “领命。”帐下十几人立刻起身抱拳。 等他们都散去,柏岳才重重坐了回去。 明天之后…… 他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桌案上的青铜面具,想起自己十八岁第一次上战场时,被人讥讽毛头小子貌若好女而心头不忿打造的这幅鬼面。 苏宛当时还笑他孩子气。 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自己的想法。 战事变化迅速,想必京中苏宛也在兵部忙的焦头烂额。 不知道,他忙公事的时候,可有想过我。 不是想念出征在外的柏将军,而是想念那个曾经的柏岳哥哥。 罢了……柏岳想,这样一直躲着没什么意思。 一开始请命出征之时,未尝没有想要逃开朝堂的心思。 他于苏宛,情根深种,只是那人心思深沉,猜不出,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只是他忘不了,在听说辰远于赴任路上身死之时,原本爱笑爱闹没个稳当时候的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雨里,对自己说: “他们,都走了。” 他当时撑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伞外是无边的雨幕。 那之后,苏宛就变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存了私心跑过来,可在边关数月,才意识到此时局势之焦灼。 和……情思之深切。 等回朝的时候,亲口向他问个清楚便好了。 他闭上眼,使劲摇摇头,戴上那副鬼面。 “下雨了。” 不知是谁在落针可闻的兵部大堂里说了这么一句,引得众人纷纷不由自主向窗外看去,只见外面雨幕茫茫,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几日正是暑时,人人因前线战事忙的焦头烂额,难得有这般清凉。 外面雨声本就吵得很,里面还混杂进了噼噼啪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前线捷报,前线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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