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霞山的灭门之祸发生之后,舒白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一种混乱的情绪里,即便他对于师门未必有寻常人那样厚重的情谊,可那毕竟是他从小到大最亲密的存在,它塑造了他,成就了他,是他的人生、他的剑道的一部分。他无心且无力再专注剑道,师门众人的惨死时时横亘在他心上。尽管他已经杀了闻玉声,可却也并未从中获得解脱,他多次拷问自己:是我害死了他们吗?我这么多年所秉承的剑道,难道错了吗? 舒白印第一次感到迷茫和疑惑。 闻道谷的谷主说他长期郁结于心不利于身体的恢复,便教给他一些易容的手法,让他掩盖好自己的行迹,多出去走走。 舒白印从前总拘于长霞山之中,偶有出行也不过是为了与人比剑。十年之间他跋山涉水,也看过更多的人与事。 他看见过寻常夫妻吵吵闹闹相看两厌,但也子孙满堂相濡以沫;也看见过有人妻妾成群风流快活,又伤春悲秋感叹真心难求;他救下过欲投湖自尽的妓子,听她泪落衣襟地讲述自己与负心薄情郎如何蜜意浓情又被抛弃;他曾与一古稀老者一同行舟途中,听他絮絮叨叨愤恨自己年轻时怯懦无能不敢与心爱的女子私奔…… 这世上有浓情蜜意终成眷属,也有造化弄人鸳鸯离散。对于舒白印来说,所有的故事仅仅只是故事,他听过看过,可终究他自己不是故事里的人,也不会是。 “世人的情爱有千百种,可哪一种都与我无关。”这个道理舒白印少年时便懂得,后来遭逢大变令他疑惑纠结,于是他又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明白这个少年时就早已明白的道理。 他没有错。 舒白印向卢青鱼露出一分极轻极浅的笑来,隐约如霜雪压身随手一拂:“你们年轻人大约还是更向往英雄美人的传奇吧,我这些,是不是挺无趣的故事?”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走吧,趁着天色还早,今天应该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投宿的地方。” 卢青鱼看着舒白印率先一步走出的身影如同凄紧霜风中一节枯萎的柳枝,轻飘飘地落在湖面,漾起一圈无人察觉的细波。他想起年幼时候,师娘偶然跟他提起舒白印时,悠悠一声叹息:从来无情,最是动人心。
第六章 少年意 舒白印和卢青鱼到达令川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令川接近边陲之地,来往有许多异族人士,本是容易生事端的地方,但所幸令川多年来有剑器堂坐镇,倒是难得的民风淳朴,生活安稳。 卢青鱼自幼在这里长大,一路行来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地界,觉得自己应当尽地主之谊,兴致勃勃地向舒白印介绍令川的风物习俗。舒白印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来令川——昔年谢飞茵出嫁的时候,本来鉴于谢飞茵的心思,舒白印本想不来参加她的婚礼和喜宴,但谢飞茵执意要求他送亲,于是他才与陆敏一起送的亲。但舒白印也并不打断卢青鱼的滔滔不绝,仔细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声。 卢青鱼也是许久没有回来了,若不是师娘传信与他拜托他替自己去长霞山祭拜遇上舒白印,说不定要等到新岁才会回来,因此也颇有些近乡情怯了,看着剑器堂的牌匾生出了几分归乡游子的叹息来。刚走到门口,一个娇小的身影便扑进了卢青鱼怀里,少女娇俏的声音甜腻腻地唤道:“师兄,你可算回来啦!” “蔻蔻,你是个大姑娘了,我说过许多次了,不要这样没有规矩,”卢青鱼急忙拎开她,转头向舒白印介绍,“舒先生,这是我的师妹,师娘的女儿,苏蔻蔻。” 舒白印看了眼前的少女,正是二八年纪,面庞上尚且还有几分稚气,眉目确实与谢飞茵有几分相似,“这位是舒先生,是师……是我偶然记得结识一位前辈。”舒白印的身份不便向人透露,卢青鱼便只能如此托词。 “舒先生安好。”苏蔻蔻收敛了几分,规规矩矩地跟舒白印打招呼,又悄悄打量了一番,虽说师兄交游广阔,以前也时常带过朋友回来,但是如舒白印这样的还是头次见到——他看起来实在不年轻了,又一副虚弱清瘦的样子,看着轻飘飘地,叫她疑心他背上的那把剑会不会压垮他。 “师娘最近身体如何了?”卢青鱼带着舒白印与苏蔻蔻一道进了剑器堂,一边询问起谢飞茵的近况。 苏蔻蔻天真烂漫的面庞上浮起几分忧愁:“娘最近愈发不大好了,陈大夫来诊看了许多次,近日都不曾出过门了。” 卢青鱼先叫了人安排了茶点,“舒先生且先坐坐,我先去拜见师娘,请师娘过来。” 在赶回令川之前,卢青鱼已经传信回剑器堂,言明了遇见舒白印一事,只是不知道师娘对于舒白印的到来究竟有什么想法。 其实两人进了令川便已经有人和谢飞茵通报了此事,她缠绵病榻已久,形容憔悴,早晨特意梳洗了一番等着——她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一心倾慕舒白印的少女了,时过境迁,那些浓烈的恋慕早已在多年的琐碎生活中消磨,可毕竟是故人相见,总归须得精神一些。卢青鱼来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房中坐了许久。 “你这孩子,这么久都不回来看看,”卢青鱼向她行礼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这次去长霞山可还顺利?” 卢青鱼怕谢飞茵担心,没有告诉她遇上过追杀的事情,便只说到一切顺利。 “……他来了吗?” 卢青鱼自然晓得谢飞茵说的谁:“在厅中等着的。” 侍女扶着谢飞茵去往客厅,远远地她便看见了立在廊檐下的身影,她不大想的起来:记忆里他也是这么瘦吗?她走近了些,叫了一句:“师兄。” 舒白印抬眼看见谢飞茵,轻微叹息一声,唤道:“飞茵。” 有那么一瞬间,谢飞茵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长霞山。 侍女已静静退下,卢青鱼知晓自己也应当离开,可还是忍不住没有走远。他看见两人说着话,并听不清楚说些什么,过了一会看见师娘捂着脸颤抖起来,能隐约听见哽咽抽泣。 没过多久,谢飞茵的侍女便回来了,扶着摇摇欲坠的谢飞茵,卢青鱼也急忙上前去,听见谢飞茵叹了口气,声音尚有些沙哑:“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我不知道我应该高兴,还是伤心——你已经执意要去越州了吗?” “不必为我忧心,”舒白印看着她憔悴的面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以前长霞山多么热闹啊,可如今,只剩了你我二人,再往后,或许只我一人了。”她声音低了下去,仿若呓语,直了直身体,她吩咐侍女,“待会给舒先生收拾一间客房,行来令川毕竟舟车劳顿,总该歇息两日再走。”她唤来另外的侍女,带舒白印去客房,卢青鱼本想跟着一起过去,却被谢飞茵叫住:“青鱼,我有话与你说。” “青鱼,你该回来了。” 卢青鱼天性有些散漫,自十五六岁便江湖上游历去了,虽然从前师傅总爱说些“男儿志在四方”的话,但到底大家都知道,剑器堂迟早要交到他的手上,他听见师娘缓缓说道:“你师父走了在之后剑器堂便一直我在打理,你也看见了,近来我已经愈加力不从心了,蔻蔻还是孩子心性,剑器堂还是须得你来做主了。” “师娘……” “蔻蔻她……你也知道蔻蔻一直都很喜欢你。” “我只拿蔻蔻当师妹。”卢青鱼跪下,“实在不敢耽误蔻蔻。” 谢飞茵叹了口气:“罢了,你与蔻蔻之间便顺其自然吧,但明日开始,剑器堂的一应事物你应当熟悉了,我会叫人把所有账册跟你交接……” “师娘,”卢青鱼打断了她的话,“青鱼知道应当为剑器堂排忧解难,但是舒先生如今毕竟……希望师娘能允许徒儿与舒先生一道去闻道谷。” 谢飞茵认真地看了卢青鱼一会儿,她看不清他低垂的目光里是什么样的情绪,但年轻人懵懂的心思实在太浅显,她仿若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我自然也是不放心师兄的,若你能替我送他一程倒也不是坏事。但是,”她话锋一转,“我希望你切莫陷在徒然的事物里。” 卢青鱼一言不发。 “去吧……人总归得经历一次,”谢飞茵无奈地笑了笑,喃喃自语,“师兄呀,真是无情偏惹凡尘。”
第七章 剑霜寒 两人只在剑器堂留了一日,便动身前往闻道谷。 临别前苏蔻蔻依依不舍,埋怨卢青鱼这么快便又离开,又缠着问他什么时候再回来。 卢青鱼摸了摸她的头:“也许很快就回来了,也许……”他看着前方与谢飞茵道别的舒白印,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苏蔻蔻觉得师兄这一趟回来好像变了许多,明明站在一起,她却觉得离师兄那么遥远。 就好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师兄一个人,已经默默走上了另一条,她所不知道的道路。 舒白印和卢青鱼辞行完毕,便一路朝闻道谷而去。 闻道谷离令川有些距离,两人日夜兼程也是赶了七日才到达。 闻道谷的谷主温寒水对舒白印的到访并不讶异。 卢青鱼向温寒水报了名姓之后温寒水便没再关心他,与舒白印寒暄了几句,舒白印简单陈述了自己这多年来的际遇行途。 “看来你已经找到你的答案了。”温寒水说道。 “还要多谢温谷主的救命之恩,舒某没齿难忘,无以为报。” “没什么谢不谢的,尊师与家父是故交,当年长霞山的劫难家父没能帮上忙一直耿耿于怀,幸而当时还能救下你,也算是缓了他的心结,九泉之下他也能轻松许多,”温寒水叹了口气,“那么你如今前来,仅仅只是为了道谢吗?” 舒白印行了一礼,“舒某是来像温谷主求一味药。” “什么药?” “离人心。” 温寒水一怔:“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 舒白印笑了,“舒某如今正是想通了,才来向温谷主求这味药。如今长霞的旧事已经彻底了了,舒某也正该继续走自己的路,几日之后舒某在越州有一场比试,总不好拖着这样一副身躯与对手相见。” “即便这路走不长久?” “即便走不长久。” 温寒水觉得遗憾:“医者之心都只忘病人平安康健一生长久,我当初救下你来,并不是只想让你活十年而已。” 舒白印解下自己身上的剑,一双冷如霜雪的眼睛变得柔和,“我已经十年未曾让它出鞘了,温谷主的医者仁心我自是懂得的,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罢了,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言,常山,”温寒水唤了药童过来,“你带舒先生前去取离人心吧。” 舒白印随药童去了,卢青鱼还站在原地。在舒白印和温寒水说话时他没有插话,心里隐约有了预感,他小心翼翼地向温寒水问:“温谷主,舒先生所说的那味药……” 温寒水打量了卢青鱼几眼,“那不是药,”他无奈地笑了一下,“那是毒。” “毒?” “舒白印已经不能用剑了,十年前他所受的创伤即便是闻道谷出手相救,经脉尽毁、内息大乱,医者不是神仙,能维持他如同一个身体虚弱的正常人活着已经是殊为不易了,更遑论使剑……你以为他为什么在十年不曾使剑之后还要答应一场毫无胜算的比试?” “离人心能够使一个人的身体状态迅速恢复到应有的状态,但是这世上那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离人心可以让舒白印去赴这一场比试,是要以他余下的生命为代价的。” 卢青鱼心神恍惚。 原来舒白印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自己的结局。他不在意旁人如何想。 他不在意卢青鱼如何想。他与卢青鱼一路行来,从未吐露只言片语。 他以身殉道,无所挂碍,世人皆不能阻挡。故人之情不能,救命之恩不能,萍水之意更不能。 卢青鱼此时终于想起周云是对他的劝诫:“有些人一生不识风月,落花之意难免要空付流水。” 果真如此。 舒白印取了离人心,向温寒水作别之后便出发前往越州了。卢青鱼神思不属地跟在他身后。他看着舒白印骑马走在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他纵马追上去,大声喊到:“舒先生!” 舒白印停了马,回头看卢青鱼。 卢青鱼纵马到他身侧,“舒先生,我们不去越州了吧。” 舒白印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一会儿,然后温和地说道: “卢少侠,你回令川去吧。” “舒先生……”卢青鱼忍下心中的苦楚,“师娘嘱托我送您去往越州,还没有到,我的任务便不算完成。” 舒白印没有再劝他,便任由卢青鱼跟在他的身后。 愈近越州,卢青鱼的心越沉一分,然而舒白印神情却愈加闲适轻松,在投宿的客栈,卢青鱼偶尔会见到舒白印在清辉满地的庭院里练剑。剑如寒芒,身如游龙,他长剑一挥,斩开一片月色,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一柄剑,一段沉默的月色。 十年春秋相易,前局尽翻,故人皆散,只有舒白印仍是那个舒白印,一点寒芒遮霞光,万里冰雪杀春色——卢青鱼仿佛看到许多年前,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持着一柄剑自山中云端而来,一双眼里只有霜寒剑意,不见任何春花秋色。 两人到达越州正好是舒白印与池镜西的相约之日。 孤鸿台是越州古迹,但却非名胜,乃是旧朝末帝自刎之处,被视为不详。舒白印和卢青鱼抵达孤鸿台的时候正在下雨,更是人迹寥寥。 池镜西比他们二人先到,看见舒白印到来,他像舒白印抱拳行礼:“十月十日,越州孤鸿台,晚辈池镜西向舒白印先生求教剑法,生死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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