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听队长说,主子房里的那个北国人,竟和小姐适配的很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主子的房里复命,我只知道我迈进房门的时候,看见了他。
他被吊着,一根三指粗的麻绳系在他的腰上,末端挂着房梁,他被吊在那里,只有脚尖能微微点地,却又碰不到。
很折磨人的法子,就是我方才想的那样。
——可我从没想过,这法子被用在他的身上。
我跪在主子的身前,他就被挂在我的身边,我不用侧脸,就能看见他的脚,那个绷到畸形的脚背,惨白的皮肤,映着主子屋子里深色的地,格外显眼。
“我方才问他,他竟不愿意,”我听见主人的嗤笑,嗓音里还含着杀意和沁人的冰冷,“初七,我出去一趟,你留在这儿,好好教教他什么叫懂事。”
我叫初七,是定北王府的一名暗卫,在同僚中排名第七。
我擅长暗杀和挽手刀,我最拿手的是拷问。
主子大步向外走去,队长跟在身后给他披上外衣,主子带着队长走了出去,初六跳上房梁,屋子里安静下来。
我在地上愣了几个呼吸,才慢慢站起身来。
我愣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仰起脸。
我撞进了他的眸子,多漂亮的一双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眼底的倒影中。
屋子里太安静了,我甚至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他明明连胸膛都没有起伏,就像死了一般被挂在那里。
我仰头看着他,他就睁着那双圆圆的眼睛和我对视。
我想死,我想立刻就死在这里。
但是不可以,初六就蹲在不远的房梁上,注视着我们。
初六先是主人的爪牙,才是我的同僚。
他被挂着,脚尖艰难地抵着地面,呼吸微弱到仿佛不存在,他低着头,头发全散在胸前,双手被后拉跟腰绑在一起,大抵是没有了力气,他想要前倾,却被绳子紧紧地勒着腰腹,姿势怪异且痛苦。
他一直看着我,那双从来没有焦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亮光。
我站着没动,从袖口抽出了一柄短匕。
直到那滴温热的眼泪砸上我的眼睑时我才明白,那不是亮光,那是他的眼泪。
第4章 不要怕我
时隔数十年,我又一次做了梦。
我梦见了他。
梦里他不像如今这般每日衣不蔽体,而是穿着初见时那件红色的袄子,北国的衣裳繁复厚实,他裹着同色的大红绒毛围巾,头发乖巧地盘在脑后,眼睛圆圆的,皮肤雪一样又白又亮,映得唇色愈发粉。
他站在一棵树下面,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抿着嘴笑。
我下意识看向他的手,指腹光滑莹润,是气血充足的色泽。
…不像现在,手指干瘪,指腹一道道细细的沟壑,就连掌心都泛着青色。
我再次抬起头,他依旧站在那里,拘谨地看着我笑,他头顶是一棵柳树,抽了芽的枝条随风飘扬,吹起他额前的刘海,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眉毛。
他就那么看着我,站在和煦的春风和阳光下,看着我笑。
别笑了。
明明周身满是暖洋洋的风,我却如同身处冰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刻骨的寒意。
…别笑了。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就远远地看着他,他也不动,像是羞涩般玩着手指,一瓣叶子掉在他的手上,他敛下眸子摘下叶子,再次抬起眼睛。
再次抬眼时,他远远看着我,像是说了什么,我只看见他的嘴唇上下碰了一碰,却听不真切。
我靠近了些,他看我靠近,笑容慢慢敛了起来,以同样的嘴型又说了一次。
我依旧没有听清,但我看清了。
他说。
“我疼。”
我突然醒了过来,排屋的屋顶很低,我凝视着房梁,感觉自己满头都是汗,我身边睡着初三,那家伙还在轻轻地呼噜着。
在从前,这样的氛围让我安心,但此刻我睁着眼睛,却觉得自己暴露在空气中,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不安。
我太清楚我为什么会梦见他了。
他年幼被送来和亲,多年的虐打让他失去了说话的勇气,但他不是哑巴,不说话只是因为我朝与北国语言不通,他说了也没人听懂,同时也没人教他我们的语言。
但我听得懂,我儿时住在两国边境,我听得懂他每每受辱时的低泣和求饶。
只有疼极了,他才会忍不住哭起来,喃喃自语,但没有声音,只小幅度地动动嘴唇,像是在自己哄自己。
而我,我是这偌大的王府里,唯一一个与他语言相通,看得懂他嘴型的人。
每每房里没了别人,他会伸出脑袋左右看看,确定主子出门后,会把自己缩起来,交叠双臂搂住肩头,不出声地自言自语,有时甚至会小幅度地摇头晃脑,自己唱歌玩儿。
大部分时候我都能看懂他在说什么,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像一个鲜活的人,而不是一个被关在房里,夜夜受折磨的奴。
我蹲在房梁上,守着安静的屋子,他缩在屏风后的角落里,以为没人看见,自己跟自己讲着话,抱着膝盖给自己吹吹伤口,贴着门缝晒太阳。
尽管那光只有可怜的一缕,他还是会视若珍宝,眨着眼睛窥视着外面的日头。
这样的他,昨天被吊在那里,吊在我的面前。
他低着头,一直看着我,他瘦的下巴尖尖,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嘴唇发乌,只有从一双眼睛看出他还是个活人。
昨日主人交给我的任务是让他懂事,那便是无休止的折磨,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用所有手段让他的精神崩溃,理智崩塌。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他还是个孩子,那么小被送来和亲,也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话,心智至今也未能成熟,疼了的意识反应还是扁嘴。
他总是抱着膝盖,缩在屏风后面给自己唱歌,哄自己睡觉,我琢磨了好久,才看出是北国民歌《望儿安》。
是他娘亲给他唱过的歌吗?
当我昨天拿着短匕站在他的面前时,他的眼底浮现出莫大的恐惧,这样的情绪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所有经我手的人都会如此害怕,他并不是第一例。
他总是浸泡在无边的恐惧中,从边境到京城,从营帐中到王府里,从他的国家用他假意和亲,又派兵埋伏开始,他的人生就被判了死刑,这些年来,我们与北国的争端不休,而他作为一枚被遗忘的弃子,淹没在了两国的世代仇恨里。
所以当昨天那把短匕的刀尖插入他的脊背时,他下意识开始道歉,他是听不懂我们说话的,但这么些年,也学会了两句。
我感受着手心温热的触感,他就贴在我的耳边,颤抖着,嗫嚅着道歉。
我觉得有些可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错,自己有没有错,抑或是说每每说了这句话便能少些疼痛,便习惯性地道歉,以至于只会这句话。
他的身体冰凉,比我的短匕还要凉,我的掌心贴上他的后背时只觉得滑腻,他的汗也是冷的,身体在我手下细细地哆嗦。
我没有留情,初六就在房梁上蹲着,在他的监视下,用刀尖挑开了他脊骨后薄薄的皮肤。
不能再想了。
我坐在床上喘着气,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黑暗,我却觉得一阵眩晕,就连初三的鼾声都变得遥远,脑子里只重复着昨天的画面,我忍不住摸索着拇指与食指,我仿佛又摸到了他冰凉滑腻的后背。
不能再想了。
我翻身起床,初三迷迷糊糊地看过来,见没事又睡着了,我拎着刀走到排屋的门口,站在回廊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屋里闷,心里堵。
我看向东边,稀薄的红光隐匿在乌云之下,露头的朝阳与天边挂着的满月遥遥对峙,天井里已微微亮了起来,虽有一点光,但也看不真切。
我拎着刀抵在一个石凳上,看着回廊尽头发怔。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
走得很快,并且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这里是王府暗卫的排屋,除了我们,平日里没人会来这儿,又是这个时候,是谁?
我无声地抽刀出鞘,盯着回廊尽头,感受着脚步声愈发近了。
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来人入侵,我看见了哑奴灰扑扑的身影拐过了回廊,哑奴看见持刀站着的我似乎有些惊讶,但他只是点点头,快步走进了排屋后的小房子里。
我伴随着哑奴的身影转过去,哑奴的肩头扛着一个身影,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哑奴的脚步匆匆,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捕捉到了风中那一股馥郁的气味,带着若隐若无的血气。
我看着那个低矮的小屋子,抽出怀里的短匕发呆。
指腹摁住锋利的刀尖,我看见了刀面自己的倒影,依旧是裹得严实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面罩裹得久了,我都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我凝视着自己的双眼,我看见自己的眸底浮起一种叫悲伤的东西。
我不该有这种情绪的,我们做暗卫的,不配有情绪。
身后的太阳慢慢升起,愈发衬得浑身黑衣的我气质阴冷,浑身血气。
那个哑奴走了过来,他冲我比划了两下,我大概看懂了他的意思,哑奴说房里没备干净衣服,他去库房拿,让我去看着点房里的人。
…看人吗?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开着门的矮房子,一丝水汽漾了出来,我眨了眨眼,那滴水汽似乎滴进了我的眼里。
不自觉地,我点了点头,那哑奴快步离开了,我扶着刀,看着那扇门,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
心里 是这么想的,但我还是走了进去,几乎算得上是急匆匆地。
…我只是想确认他的情况,或者是害怕他逃走。
我这么安慰自己。
所有的想法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趴在浴桶里,我有些手足无措里。
自从我进入定北王府成为一名暗卫后,就很少有这种感觉了,被杀不过头点地,我一直觉得没什么事是打紧的。
半人高的木桶蒸腾着淡淡的水汽,木桶边有一个长凳,上面凌乱地放着一把粗刷子,凳子上还扔着一件带血的月白袍子,地上洒着不少水,有些是被稀释后的淡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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