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落下,身后又有一位御史出列附和道:“当日先帝驾崩,太极宫戒严,除太后与秦王,其余人等都被驱逐,就连身为先帝长子的太子也不得入内,如今却说先帝立有遗诏,谁知是真是假?” 随后,又是十余名朝臣如事先约定好一般纷纷出列,反对秦王即位,主张以太子为新君。 一时间,两方人数势均力敌,僵持不下,你一言我一语,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一场混乱的唇枪舌战。 其余观望的众人纷纷屏息,看看不动声色的太子,再看看仍背对着所有人不知情绪如何的秦王。 齐穆额角青筋直跳,一面冷着脸与韦符敬争论不休,一面时不时以余光观察萧恪之的反应,等着他的回应。 他料想秦王是个常年在武人堆里打滚的年轻亲王,即便再有魄力,也不曾见过朝廷中这样的阵仗,恐怕会急得立刻出言辩驳。 可他等了片刻,甚至渐渐开始有些烦躁时,萧恪之仍是双手背在身后,不曾转身。 一番激烈争吵下来,双方都有些疑惑。 身为争吵的焦点,秦王和太子竟没一个人站出来表态。 若说太子此时身份敏感,地位岌岌可危,不便贸然开口,那秦王又是为何呢? 疑惑之间,争论声也渐渐低下来。 萧恪之这才慢慢转过身来面对众人。 他冷峻深刻的面庞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目光锋利如冰刀,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齐穆和韦符敬两人身上:“都说完了?” 两人都是一愣,不知如何回应。齐穆顿了顿,拱手道:“请大王决断。” 萧恪之没做回应,反而抬头看着天色,道:“时候不早,维摩恐怕饿了。” 众人面面相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维摩”似乎是秦王养的那头灰狼。 “大王?” 齐穆忍不住蹙眉提醒,语气里已有几分愠怒,自己为了他的皇位与太子一党针锋相对,他却反应如此冷淡。 萧恪之依旧没理会他,只冲身边的侍卫比了个手势。 侍卫立刻会意,大步走向殿后,不一会儿便引着一头体型硕大,牙尖爪利,目露凶光的灰狼出来。 “啊——”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呼,众人吓得目瞪口呆,纷纷往后退了两步,有几位年事已高的宗亲甚至因腿软而差点跌倒。 也许是因生人太多的缘故,维摩有些躁动不安,围在萧恪之身边不住跑动,还时不时冲人群亮出爪牙。 “别急,一会儿喂饱你。”萧恪之伸手在维摩脑袋上摸了摸,随后上前两步,立在台阶边缘,居高临下地扫视着韦符敬等人。 “工部侯侍郎是哪一个?”他出声问。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指向韦符敬身后某处,就连萧煜也不禁微微蹙眉,怀疑地看过去。 被忽然点到名的工部侍郎侯同毅满脸错愕,迟疑着出列,上前两步道:“臣在此。” “嗯。”萧恪之打量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方才说,先帝遗诏是假的,该让太子继位,而非我这个秦王,对不对?” 尽管还隔着高高的台阶,侯同毅仍是被维摩吓得瑟瑟发抖,恨不能立刻掉头逃开。 然而秦王的话,他不得不答。方才他站在韦尚书一边据理力争的场面,所有人都看到了,容不得他否认。况且,他若就此否认或是含糊其辞,往后也别想在朝中有立足之处了。 他不知萧恪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好拱手应:“臣、臣的确这么说了。” 萧恪之没再说话,只低头冲维摩比了个手势。 紧接着,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见一道灰影平地跃起,一下将侯同毅扑倒在地。 侯同毅吓得目眦欲裂,挣扎着想逃离,可四肢已经被灰狼沉重的身躯牢牢压制住,动弹不得。 他嘴角抽动着想要呼救,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已然张开,锋利的牙齿猛地嵌入裸露在衣领外的喉咙处,将皮肉撕裂。 “救、救命……” 鲜血喷涌间,他的嘴唇翕动着作出呼救的口型,可已被咬断的喉咙却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一位正四品工部侍郎就这样在先帝灵前被一头野兽结果了性命。 所有人都惊惧地望着地上那一滩温热地鲜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萧煜罕见地在这样多人面前完全沉下脸,就连齐穆的脸色也极其难看。 萧恪之的手腕如此很辣,反衬得他们方才那一番辩论如同儿戏。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开始意识到,这位从西北边境来的秦王根本毫无畏惧,那一套用来束缚君王的仁义道德与伦理规矩,在他身上统统起不了作用。 而他的手上,又偏偏握着一支强大的甘州军。 谁也撼动不了他。 “齐相公,方才议到哪儿了?”萧恪之挥手示意侍卫将维摩带走,那具已千疮百孔的尸身却还留在远处。 齐穆憋着心里那口气,道:“臣方才恳请大王早登大位,以振朝纲。” “太子以为如何?”萧恪之这才将目光转向侄儿萧煜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萧煜的余光瞥着侯同毅的惨状,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发白,颤动不已。 今日的一切已十分清楚,他麾下的这些朝臣,根本无法与秦王抗衡。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屈服。 他慢慢松开紧攥的双拳,深吸一口气,掩住心底的惊怒,恭敬道:“侄儿请王叔早登大位。” 连太子都已经让步,旁人自然不能再反对。 徐融与韦符敬对视一眼,皆能感到对方的失望。二人一齐拱手,请秦王继位。 见无人再反对,萧恪之道:“明日大敛前,于太极殿东序行嘉礼。” 事情定下,他便携侍卫转身离去。 众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四散而去。 “娘子?”翠荷一手捂着受到惊吓的心口,一手搀着楚宁的胳膊轻声提醒,“该回去了。” 楚宁从纷乱的思绪间回神,尽量不去看阶下的狼藉,一步一步往朱明门的方向走去。 萧煜已在属臣们的簇拥下先行离去,她不必跟去,遂走得慢些。 只是方才的情形实在可怖,她双腿发软,走了不远,便不得不坐到廊边歇息。 “娘子,秦王行事实在张狂,还、还有些狠绝……”翠荷眼眶发红,挨着她说悄悄话。 大凉一朝至今的几位君王都算得上是仁君,从未有过哪个臣子当场被杀,更不必说还是让一头猛兽当众咬断喉咙。 楚宁压下心里一阵一阵的恐惧,努力回想方才的事。 那一位侯侍郎,她并不陌生。 他原不过是工部一个从九品的水部主事,投靠萧煜后,才渐渐得到重用。去岁,他主持兴修一处河堤时,勾结下属官员贪墨钱财,致使堤坝修建得千疮百孔,夏汛一到,沿岸数万百姓深受其害,死伤无数。 是太子替他将罪名推至地方的几位县令身上,才保得他安然无恙。 如此看来,他该算是死有余辜。 萧恪之特意将素未相识的他点出,应当也是因为知晓此事。 她忽然想起昨日从赵彦周口中听来的关于萧恪之在军中的那些事,只觉这个人的面目在她的心里已经越来越清晰。 他分明是个看似狠戾,实则坚守底线的人。
第7章 探望 是侄媳的错,求陛下恕罪。 百福殿西侧佛堂中,一束线香插于炉中静静燃烧,牵起一缕缕香烟萦绕室内。 齐太后一身素服,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跪在蒲团上,一手竖于胸前,另一手慢慢地拨动着一串玛瑙念珠,口中默诵经文。 她历经两朝帝王,如今已年过花甲,乍看过去,是个保养得当、面目慈和的端庄老妇,唯有眉心几道竖纹与微微下垂的嘴角显出常年身居高位的威严气势。 齐穆面色难看地等了半晌,心中已经急躁不已,却不敢贸然开口,打扰太后诵经,只好退到正殿,一杯接一杯饮茶。 三杯茶下肚,侍女才搀扶着齐太后从佛堂出来,回到正殿。 “殿下!”齐穆忙起身,迎上去,要将方才在太极殿外的事道出。 “好了,慌什么,我都听说了。”齐太后冷冷瞥他一眼,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啜饮一口,便放下没再动。 方才动静那么大,早已有人过来将事情都告诉她了,想不知道都难。 “殿下您说说,哪有直接在丧仪上让人见血的道理?他是哪来的野小子,敢这般胡来?”齐穆的语气里虽多是不满和责备,可他内心却对萧恪之那样狂妄而不顾礼制的作风又惊又怕。 “我早同你说过,宁可先扶太子上去,也别挑个全然陌生的,偏你要听信别人的话。”说起不久前的事,齐太后不禁冷嗤一声。 当初萧濂病重,她和齐穆商议继位人选。 她主张先扶太子萧煜。一来知根知底,即便他暂时得势,也要忌惮着齐家。二来萧煜至今无子,到时候先迫他过继一位宗室子,往后他这个皇帝是留是废,还是听她的。可齐穆却听了手下一位幕僚的建议,为绝后患,执意让秦王进京。 “是臣识人不清,目光短浅。”提起这事,他后悔不迭。直到昨日,他才查清楚,那幕僚竟早已被萧恪之的人私下买通,当时提出那样的建议,也是早有预谋。 “罢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以六郎这孩子的城府,即便当时你我选了太子,他也总有别的法子来长安。”齐太后叹息一声,竟觉有几分可惜,“也是我小看了他。有今日这一出,他的皇位算是稳了。至于如何处置太子,且由着他吧,你别插手。苦了这么多年,好容易回了长安,总得让他舒坦些。” 齐穆自知理亏,不敢再擅作主张,只恭敬应“喏”。 …… 当夜,萧煜回万春殿后,便命赵彦周以他的名义拟一封书信,劝说今日为他说话的朝臣上书拥立秦王,只是措辞之间,须点名从大局出发,不愿引起朝中争端的缘由,好显出他这个太子的顾全大局与无可奈何。 如此,既能先保住自己,又能暂时安抚住追随他的臣子们,不至于人心涣散。 随后,他又亲自写了一封奏疏,称自己虽为太子,却无才无德,难当大任,而王叔能英武神勇,有太|祖之风,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待将几封奏疏统统送往神龙殿时,已至后半夜。 …… 第二日一早,新皇登基的嘉礼终于在太极殿东侧如期举行。 这一回,百官与宗亲再没有半点异议,整个仪式在礼官的主导下,十分顺畅地完成了。 紧接着,众人又赶回太极殿西侧,继续大行皇帝的丧仪。 直到萧濂的尸身被奉入棺中,众人照亲属关系换上不同丧服,一整日的仪式才算彻底结束。 一切尘埃落定,萧煜始终紧绷的那根弦稍有松懈,虚弱的身子终于坚持不住,一回万春殿,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楚宁本也已经十分疲累,见状只好先命人将他扶入内室,一面命人去请太医令,一面亲自替他将外袍除下,令他躺到床榻上。 等待太医令的时候,她将赵彦周召至正殿门外,低声询问了一番萧煜昨夜的应对,得知他亲自命人将自己与麾下朝臣的劝进奏疏送去了神龙殿,这才松一口气,重新回殿中等候。 她虽恨萧煜,却绝不希望他是因卷入夺位之争,不敌秦王而死。毕竟,她是太子妃,也是罪臣之女,没有强大的娘家作后盾,一身安危全系萧煜一人身上。 不一会儿,侍女在殿外报:“殿下,太医令来了。” 楚宁闻言要让翠荷去迎,却听外头的侍女迟疑了一瞬,继续道:“圣人——圣人也来了。” 她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如今的“圣人”指的正是才刚即位的新君萧恪之。 这个时候,他到万春殿来,究竟是为何? 楚宁心口微紧,透过敞开的屋门望着正大步走近的身影,不敢迟疑,只好深吸一口气,起身跨出殿门,亲自迎上去,在他面前盈盈下拜。 “不知陛下驾临,侄媳未曾远迎。太子殿下连日疲累,正值昏迷中,无法出迎,望陛下恕罪。” 她低垂脸颊,高高梳起的发髻下,恰好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在灿烂晚霞的映照下泛起一层旖旎柔光。 萧恪之在她面前两步处驻足,锐利的目光划过那段脖颈时微微一闪。 “起来吧。” 他又走近一步,慢慢俯下身,托住她的手肘将她扶起。 低沉而粗粝的嗓音里没有半点情绪的波澜,教楚宁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唯有隔着衣物贴在胳膊上的那只宽厚而滚烫的手掌让她一下回忆起后苑凉亭中的那一幕。 她不禁一怔,大着胆子抬眸望向他的眼,被他牢牢握在掌中的那一截胳膊也试着轻轻挣了挣。 这一回,他没再抓着不放,只顺势松手,移开视线,道:“朕听说太子病倒了,特意来看看他。” 说罢,不待她回应,径直从她面前行过,往正殿方向去了。 内室中,太医令一面替昏迷的萧煜诊脉,一面向一旁守着的一名侍女询问情况。萧恪之也不进去,只坐在外间的榻上静静等着,冷峻的面容上毫无表情。 原本留在殿中的其他侍女都被他挥手遣到屋外去了,门口如威严雕像一般肃立的两个随身侍卫令她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候着。 楚宁看一眼不远处躺在床上的萧煜,确认他仍在昏迷中后,便伸手取过案上的茶壶,亲手替萧恪之斟了一杯热茶。 “请陛下用茶。” 她一面双手捧着茶杯送至他面前,一面悄悄抬眼观察着他的反应。 就在他伸手接过茶杯时,她的指尖轻轻挪动,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勾着他的虎口处轻轻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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