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踩着月光下辇,刚走了几步,蓦地停下,问望春:“你说,当年谢润机关算尽,不顾一切往上爬,口口声声是为了自己的儿女。若他早能料到,终有一日他女儿要如履薄冰、可怜兮兮地在本王手底下讨生活,会不会后悔曾经背叛过本王?”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望春也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萧煜想听什么:“谢大人一定早就后悔了。殿下当年视他为知己,他如此背信弃义,实非君子所为。” 萧煜却不似少年时那般容易被取悦了,站在廊庑下,宫灯疏影落在他脸上,显得极阴晦,他默了许久,道:“本王不需要他后悔,本王只要他们一个个都付出代价。” 两人刚进殿门,萧煜的近卫陆攸就迎出来,道:“常铮先生到了。” 萧煜终于一扫沉郁,俊秀的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悦色。 他快步入内,见殿中站着一男子,约莫三十岁,穿一袭薄锦青衫,以银箍束腕,身形颀长,脊背挺拔,颇有些江湖人的气度。 “含章,幸不辱命,人已带回京城,不日便可完璧归赵。”随着走动,腰间环佩轻鸣。 萧煜含笑点了点头,谢过之后,又问:“伯暄可还好吗?” 常铮笑道:“自然好,一天能吃五碗饭,小身板健壮得很,一口气能爬三棵树,掏五六个鸟窝。” 萧煜嗤道:“就知道不能让他总跟你混在一起,野的越发不像样子了。明儿我就派人把他接过来,文武先生早都请好了,拜过师奉过茶,就开始念书,耽误了这么些日子,功课都要荒废了。” 常铮哀叹道:“可怜的小伯暄啊,这一下就要进狼窝虎口了。” 两人少年相识,互损惯了,萧煜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潦草问了他来长安的一路见闻,便让他去歇息。 常铮犹豫了少顷,端袖揖礼:“来的路上听闻淮王殿下已于三月前大婚,来得匆忙,未备厚礼,只能口头道一句恭喜。” 萧煜讥诮道:“那你没听闻我娶的是谁吗?有什么可恭喜的。” 常铮勉强笑道:“好歹是谢润的女儿,总比是谢家旁人的女儿强。那谢家姑娘幼时便是个小美人胚子,长大了一定也很美。” 少年时,萧煜、常铮、谢润便总混在一起,谢润最长,也最沉稳,那两人若惹出乱子,便总是谢润在背后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一晃十多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忆起往昔种种,恍如隔世,总令人唏嘘。 萧煜大约也是想到了往事,脸色倏然暗下去,沐在昏黄的烛光里,显得沉沉森然。 “常铮,世人皆知我恨谢家,可是无人知,我对谢家所有人的恨加起来也不及对谢润的恨。你知道为什么吗?” 常铮默然。 萧煜脸上却浮起淡淡的笑:“因为他与旁人不同,我们私交甚笃,我曾经很相信他。哪怕谢家害我入狱,在最初,我也从未迁怒过他,可是后来,他是怎么做的?” 常铮犹豫少顷,道:“也许……他有苦衷。” “什么苦衷?” 常铮低下头,不说话了。 萧煜道:“我的十年,恐怕不是‘苦衷’二字能抵过的。”他转身坐到榻上,脱掉外裳,斜身躺倒,漫然道:“所以,我至今都没有掐死谢润的女儿,已经很仁慈了。不然,我该把她的头拧下来,装盒送给谢润。” 常铮再无话可说。 将常铮送走,萧煜便吩咐侍从把那绣娘尸体和余下十几个绣娘连夜给谢玄送回去。 事毕,他独自宿于寝殿,想着此事的玄机,谢家内部的争斗,动了些脑筋,三更时才入睡。 依照约定,第二日大清早派出去的车驾就要接伯暄回淮王府的,奈何伯暄这些日子跟着常铮混出一身不受拘束的野性,日日要睡到巳时才起,还要梳洗穿戴,直等到萧煜下朝回了王府,都还没见伯暄踪影。 萧煜大为恼火,将常铮自被窝里揪出来,一通数落,押着他到门口等,预备等伯暄到了,两人一同教训。 常铮倚在王府门口,打着呵欠瞧着萧煜的背影,觉得他变了许多。 十多年前,他永远是最野最疯癫的那一个,视一切规矩如烟云,豪放跳脱,堪比脱缰野马、笼外疯狗,若是哪一日高兴起来,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 常铮实在想不到,当年风华绝世,牵动京城万千少女心的鲜衣怒马少年,有一日会像当初他所鄙夷的老古板,板着脸教训别人没规矩。 好些事经不得细想,一但往细里探究,满篇都是凄凉血泪。常铮想起了萧煜这十年间的遭遇苦难,有些不忍,不想惹他生气,正要上前说几句软话,突听一阵马车辘辘声传来,铜铃“叮当”,马蹄踏尘,稳稳停在王府跟前,车幔被掀开,走出一个美极了的小仙女。 小仙女捧着手炉,穿着白狐裘衣,将脑袋缩在绒领里,慢吞吞下车。恍然见到萧煜站在门前,吓得立马想往马车里缩,被侍女硬拉出来,这才不情不愿地挪腾到府门前,朝萧煜施了一礼。 那些绣娘音晚早就想赶走了,她们是大伯父的人,其心有异,根本留不得。 可这事总得有个交代,免得被大伯父抓住把柄,又挑动宗族为难父亲。 因而她清晨向萧煜请求回娘家一趟,本以为萧煜会很难说话,谁知他把她拘在书房里,给他磨了半砚墨,就放她走了。 想着这些事,马车戛然停下,就见萧煜站在府门前。 音晚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低着头,轻声道:“还没到午时,我没回来晚……” 萧煜淡掠了她一眼,一下就看见她双眸肿着,戏谑:“过关了?”
第5章 鬼魅 音晚紧靠在萧煜的身上 音晚缩在袖中的手悄然攥成拳。 她不是个胆子大的,可每回都能被萧煜轻而易举气出几分孤勇,咬了咬牙,冰冰凉凉笑道:“我是淮王妃,深得殿下欢心,谁敢为难我?” 萧煜一见她又竖起了刺,立刻上来兴致,想回击,可突然又想起什么,看了看街衢尽头,带着些顾忌,偃息战鼓,道:“是,本王喜欢着你呢。你只要现下回后院老实待着,本王会更喜欢你的。” 音晚听他让自己走,毫不留恋,捏着裙袂立刻就要走,没走几步,就被一人拦下了。 那人笑得眉眼弯弯,看上去甚是温善和气,道:“淮王妃一向安好?” 音晚睫宇微颤,回头看了一眼萧煜,冲那人鞠礼:“常世叔。” “可不敢可不敢,我可不敢占淮王殿下的便宜。”常铮握着折扇,嘴上谦逊着,却自觉以一个长辈的角度打量了下眼前的音晚,暗暗赞叹,谢润真会养女儿,雕花琢玉一般。 两人寒暄着,本来要进府的音晚就耽搁在了门口,萧煜听得不耐烦,冷声道:“常先生,你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怎得见着本王的王妃就挪不动脚步?” 这话实在太难听,音晚不愿长辈跟着受辱,便拜别常铮快步进了府门,刚踩上青石砖,身后又传来马声嘶鸣。 大约就是因为这个人要来,萧煜才不与她恋战。音晚对来人甚是好奇,放缓了脚步,悄悄向后张望。 见一匹红彤似火的骏马停着,银鞍罗袱,珠穗羽饰,后连着车舆,漆辂雕辋,青盖做顶,好不气派。 马车刚停稳,便从车舆中跑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郎君,一阵风似的钻进萧煜怀里。 “父亲,孩儿甚是想你。” 父亲?! 音晚瞪大了眼睛,惊得一愣一愣的。 青狄和花穗儿凑过来,循着音晚的视线看出去,面上俱是惊愕。 伯暄窝在萧煜怀里,絮絮说着在乡野间的日常,当说到天寒地冻,大雪封山,险些断了粮,天天靠野菜充饥,吃得人一脸菜色。 萧煜眉宇间的冰霜慢慢融化,满是心疼地摸着伯暄的头,慈爱之色几乎快要溢出来。 音晚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煜,看得有些发怔。 那边伯暄在萧煜怀里腻歪够了,探出头来,望着音晚,睁大了眼,惊奇道:“这个姐姐真好看。”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萧煜眼中的笑意蓦然碎裂,成了漂浮的碎冰,沁骨凉彻。 音晚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转了身想走,常铮在一旁看在眼里,眼珠转了转,快步上来拦她。 “别走,别走,今天是个多好的日子,大家在一起吃顿饭,也算是团圆饭。” 常铮将音晚引过来,就当没看见萧煜难看的脸色,直接冲伯暄笑道:“你可不能叫她姐姐,她是你……” 常铮想了想,看着萧煜,不甚确定地说:“母亲?” 萧煜轻眄了他一眼,面上浮着不屑与冷淡,并不接话,只拉起伯暄的手,绕过这两人,径直往府内走。身后跟了一群侍女,伯暄从绮罗衫袖间看过去,热情地冲音晚和常铮喊道:“快来呀,不是要吃团圆饭吗?” 常铮笑呵呵地应下,招呼音晚跟他一起去,音晚踯躅着,微笑道:“算了,挺好的日子,别因为我让大家不高兴。” 常铮收敛了笑,略有几分严肃地看着音晚,轻声问:“含章对你好吗?” 音晚好像一下子失了刚才跟萧煜斗嘴的精气神,颓唐低下头,不言语。 常铮轻叹一声,道:“音晚,那是十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是一个清傲矜贵少年最美好的十年年华,全都断送在一个拙劣的冤案里,而且,含章还因此失去了他最敬的四哥。这都是谢家做得孽,你要对他耐心些,他……”常铮摇摇头:“他没有你想得这么讨厌你,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音晚绞着手中缎帕,咕哝:“他就是讨厌我。” 常铮瞧着她一副扭捏娇柔的小女儿家情态,心中几分了然,笑了笑,不说别的,只道:“走吧,去用膳。放心,有伯暄在,含章是不会翻脸的。” 两人穿过游廊,走到栏杆尽头的石莲柱前,游廊连着花园,园中斑竹林随风摇曳,遮出大片影络。 音晚终于忍不住,悄声问常铮:“他真是淮王的儿子吗?” 常铮的嘴唇动了动,终是忍住了,含糊道:“这事还是让含章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虽然听上去神秘虚玄,不过他有一句话是说对了,萧煜不会当着伯暄的面儿翻脸。 眼见着音晚随常铮进殿落座,他也没再说什么,至多只是脸色难看。 望春指挥侍女将羹汤菜肴摆好,肉糜的香味儿瞬间飘散于殿中,勾得人饥肠辘辘。 布菜的侍女退下,望春将白釉酒盅放在了萧煜手边。 萧煜道:“撤下去,本王不饮酒。” 望春立马把酒盅拿走。 音晚默默看着他,心底暗叹:他真的变了许多。 一缕清浅叹息尚未散尽,便见依偎在萧煜身边的伯暄朝她眨了眨眼,眼睛明亮,声音清脆:“小兔子真好看。” 音晚一愣,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抱着的手炉外套了绣花套子,封口处垂下来一个坠子,冰种翡翠,雕成兔子形状,质地上乘,通透水灵,冰清玉莹。 音晚忙把坠子拽下来,交给身后的青狄,让她拿给伯暄。 未等青狄过去,伯暄已乐滋滋地离开席桌走了过来,将坠子接过,原地把玩起来。 这样一来,音晚便得以近距离观察他。 就他这个年纪,算是生得健硕,肩背很宽,体格微胖,浓眉大眼,鼻头圆润,一副憨厚温和的模样。 音晚再看萧煜,凤眸剑眉,薄唇如线,鼻梁高挺。 说实在的,两人根本不像。 她暗地里琢磨,莫非这孩子是随他母亲?可是……他母亲又是谁呢? 印象中,年少时的萧煜虽然荒唐叛逆,可是并不好女色,他被囚禁时年纪还小,尚未娶亲,父亲也曾说过,身边连个姬妾都没有。 音晚挠了挠头,瞧向伯暄的目光充满了困惑。 “伯暄,回来。” 一道清冷的嗓音将思绪打断,萧煜面色寡淡,冲伯暄道:“不是饿了吗?快些吃,吃完了还要奉茶拜师。” 伯暄灵巧地将玉坠收回袖中,蹦蹦跳跳地回到萧煜身边。 这孩子埋头于菜肴中,顾不得说话,便没有人说话了。 殿中很安静,只有筷著磕碰到瓷碗瓷碟上的声音。 饭快要吃完时,宫中来人了,来的还是皇帝陛下身边的大内官封吉。 “陛下今夜在宫中设家宴,请淮王、淮王妃酉时前入宫。” 封吉宣过旨意,着重朝萧煜道:“请淮王殿下在家宴散后去宣室殿,陛下有要事相托。” 萧煜的神色淡淡:“什么要事?” 封吉回道:“突厥穆罕尔王已入别馆下榻,等候召见。陛下龙体抱恙,想让淮王殿下代他前往骊山行宫宴请突厥来使。” 萧煜应下,封吉才舒了口气,由望春引着下去喝茶。 音晚看着大内官离去的背影,有些发愣,心道从前水火不相容的兄弟突然变得这么亲密,真是匪夷所思。 此时距圣旨所要求的酉时还有两个多时辰,音晚先行回去梳妆备华服,至于车驾扈从,自然不需要她费心。 在这王府中,所有应该主母掌管的东西,萧煜统统都不会交给音晚。他不让她插手王府里任何事的运转,哪怕是极微小的,极不足道的。 所谓淮王妃只是空有名号。 这样,音晚倒乐得轻松。 她换了身金绣云霞翟纹襦裙,外罩绯色纻丝纱罗,云鬓高挽,斜簪一支嵌宝赤金凤钗,饰以明珠耳珰,打扮得婀娜明艳,由侍女拥簇着出了府门。 马车早候在那里,萧煜已经坐在里面了。 他轻靠在车壁上,双眸微阖,眉间蹙起浅浅的纹络,看上去像是有些累,也像是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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