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早早候在门外的宫人们便鱼贯而入,手上端着的东西被一卷明黄色锦帛盖住,隐约看得到雕琢精细的砚台形状。 考员们接过后纷纷谢恩,不由感念大皇子通情达理,体恤民心。有了这御赐四宝,便是名落孙山也足以让他们在回乡之后好好夸耀一番,倒也不枉此行。 朱启明这么做可谓手段高明,既得了考员们的心,又讨好了宏治帝,一举两得。 当朝皇帝崇尚文学,时常鼓励皇子多同有识之士往来,一来可增长皇子的见识,二来也陶冶了心性,这也是皇子们敢光明正大来往学舍的原因。 大皇子擅长收拢人心,他跑得不像其他的皇子那般勤快,却是实实在在地走进了学子们的心坎中。一番交谈下来,倒是有了不少想为他卖命的人,比如一直视萧知尽为竞争对手的秦会岚。 十年寒窗苦读,人前不慕权势淡泊名利,人后却是野心勃勃,在场的所有人,皆是揣着一颗追逐名利的心才走到了这一步,谁也不会轻易松懈。 萧知尽站在角落,同窗唤其上前也不为所动,静静看着众人谄媚的言行。 江婉原本想上前凑凑热闹,可碍于女儿身不好同一堆男人挤来挤去,便也作罢,走到萧知尽旁,一起装蘑菇。 “知尽,你怎么不去跟大皇子说说话?在他面前露露脸也好。”江婉问道。 萧知尽道:“不必,日后露脸机会多得是。” 江婉打趣道:“要是今天来的是二皇子,你可就不会这么说了吧。” 萧知尽瞥了她一眼,直接无视了这句话。 朱启明跟着考员们吟诗作赋,畅谈了一番后,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得了他的赏识的秦会岚更是骄傲不已,在众人面前夸耀着自己的才智。 萧知尽顺手将大皇子的赏赐扔给了江婉,不打算同考员们“推心置腹”,独自回了房。 得到了额外的赏赐,江婉第一反应竟是可以拿去典当了,两份御赐的文房四宝,可换上好多银子了。如此想想,江婉止不住笑意。 三日后,殿试开始。 萧知尽是被江婉推醒的,他朦朦胧胧中睁开眼,见她身上穿着考生统一的服饰,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殿试。 江婉见人醒来,抱怨道:“大哥,今天殿试,你能否紧张一点?” 萧知尽起身,将人推到门外,关门之际才道:“不能。” 等他换完衣服后,跟着江婉下了楼,用过早膳后便和众人一起乘上了宏治帝派来接考员入宫殿试的马车。 林章学舍离宫城不远,不多时便到了城门口。在监考官的指挥下,考员们下了马车,让侍卫们搜了身,确认没有暗藏武器后便放行。 萧知尽见前方的人连靴子都脱了下来,不由得担心起江婉,他回头看了看她,发现原本紧张兮兮的人现在格外淡定,还冲他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萧知尽了然。 宫城森严,气势宏大,越深入其中,越能感受到皇家天威。来到这里,便是再不识礼数的人都会不由得安分起来,默默垂首跟着带路的宫人走。 江婉坦然地接受搜查后,便紧跟在萧知尽身后,好奇地张望起来。 走过长长的廊子,入眼便是坐落在紫禁城各处的宫殿,琉璃瓦,朱砂墙,整齐排列,庄严森重。 萧知尽静静地看着脚下的每一块砖,今日所过之路,便是三年前莫厌迟惶惶不安踏过的。 忽然,身后的江婉急促地戳了戳他的背,低声道:“知尽,快看,那里有人。” 倒不是江婉少见多怪,只是那人站立在城墙上,迎风远望,玄黑色的衣裳衬得他唇红齿白,分明少年俊朗,锋芒难藏。 萧知尽蓦地眼眶一红,握紧了袖下的拳头。 那日夜访二皇子府,他一心顾着莫厌迟身后的伤,如今艳阳下见到他,本是平静的心又起波澜,久久无法缓和。 少年孑然而立,袖口飒飒作响,亦不知在想些什么,竟不曾分一点心思给城楼下的人。 萧知尽哑着嗓子道:“他便是当朝二皇子。” “那不就是……”江婉惊愕不已,又抬眸看了几眼,当她看到那人微微勾唇,眉眼染上笑意的模样,瞬间明白了萧知尽对那人念念不忘的缘由。 许久,待到莫厌迟收回视线时,下方早已空无一人。 江婉能感觉到萧知尽的难过,只是她无心了解男女之情,对断袖一事更是闻所未闻,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 监考官走在前头,将人带入了保和殿,候在里面的宫人跟监考官确认了人数后,便前去禀告了还在处理政务的宏治帝。 宏治帝放下手中朱砂笔,移驾保和殿。 众人屈膝下跪,恭声道:“吾皇万岁万岁。” 宏治帝朗声道:“众卿平身。” 身后的官员得到宏治帝的指示,便道:“落座,开考!” 考员一一移步到案桌旁,抬手开始研墨,宏治帝也念出了今年的题目,内容同历年大致相同,无非是让考员发表治理国家的想法。 众人稍稍思索一番,便开始落笔。 殿试并未限制时长,写完即可交卷,这是关乎自己前程的大事,无人敢马虎,每落一字都要考虑一番,推敲半天。 殿中鸦雀无声,只剩墨香环绕。殿外却纷争四起,争吵不断。 朱启明进宫给母妃静贵妃请安,原本是欢欢喜喜的,不想无端受到静贵妃的斥责,待到离开后心中大为不爽,一路沉着脸,周身煞气。 莫厌迟远远瞧见朱启明一群人走来,本想绕道躲过,奈何朱启明眼尖,一眼瞧见了。 朱启明正怒气上头,讥讽道:“莫厌迟,你好大胆子,见到皇兄不行礼也罢,还想装瞎子不成。” “臣弟不敢。”莫厌迟抱拳行礼,不欲同他争辩。 朱启明见到有人可以出气,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于是示意身边的小厮将人按住,道:“既然不想行礼,那今日便一次性行了,日后便免了。” 莫厌迟任凭小厮将自己按跪在石板路上,垂首不答。 并非自己没有反抗过,只是自己无所依靠,每每反抗后都只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久而久之,莫厌迟便缄口不言,任由欺凌。 朱启明见他低眉顺眼的模样,越发怒气冲天,也顾不得是在宫中,道:“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竟将你这来历不明的野种接了回来,还什么嫡子,我呸。” 今日是殿试大典,宏治帝无暇理会这些事情,身后的小厮也不加以阻拦,甚至添油加醋道:“殿下,二皇子如今就敢对您视而不见,来日怕是变本加厉。” “笑话,他敢吗?难不成是要依仗他那个死去的娘?” 那小厮奸笑道:“据说当年贤王同先皇后是知交,没准二皇子……” 小厮欲言又止,朱启明却了然。 贤王乃是宏治帝的亲弟弟,自幼跟先皇后相识,对先皇后更是钦慕已久,甚至有一次当众求先帝赐婚,后来不知为何,先皇后嫁给了宏治帝,贤王也因此消失。 莫厌迟抬头狠狠地瞪着那个小厮,原本还一脸调笑的小厮感觉脊背一凉,对上莫厌迟的眼神后更是吓得不敢言语。 朱启明见状,道:“怎么,被戳中痛处了?” “臣弟只是不耻皇兄龌龊的想法。”莫厌迟道。 “不耻,当年贤王同先皇后私通,你怎么不说……” “闭嘴!”莫厌迟低吼道,他起身猛的朝朱启明出了一拳,同朱启明对视,一向清冷的眸子此刻充满了怒火,犹如一只被惹怒的猛兽。 朱启明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被莫厌迟打了,顿时恼羞成怒,道:“你竟敢殴打皇兄!” “皇兄莫要忘了,臣弟从民间而来,向来没规矩惯了,若皇兄或是他人再口无遮拦,休怪我不客气!”莫厌迟森然道。 朱启明气极反笑,道:“好,既然没规矩,那本王今日就教教你规矩。来人,杖责二十!” “是!” 莫厌迟直直地盯着朱启明,朱启明身后的小厮见状,急忙将之挡在身后,生怕莫厌迟再次发疯,伤到了他。
第6章 怒意难平(一) 莫厌迟冷笑一声,掀开衣摆又直直跪下,默默承受着杖刑。身后原本快要痊愈的伤口再一次被撕扯开来,鲜血缓缓渗透衣物,染红了后背。 朱启明看到这鲜艳的红色,顿觉愉悦。亲眼看完这实打实的刑罚后,他才开口道:“眼下父皇忙着殿试,无暇管教你。你便跪在这,殿试结束了你再起身吧。” 殿试未限制时间长短,写完即可,若是有一人迟迟无法交卷,殿试便不能结束,而历年来考员们皆是种种谨慎,断不会轻易交卷,往往一场殿试下来大多要两三个时辰。莫厌迟若是一直跪着,只怕十天半月都得称病养伤了。 莫厌迟无意招惹是非,今日乖乖跪着,往后日子还能勉强度日,若是起身走人,只怕下次会被罚得更惨。 朱启明见他安分下来,这才稍稍消气,又因天气炎热,便留了两人看着,自己浩浩荡荡离开了。 日头渐起,初夏的艳阳已有了几分温度,不断灼烧着底下万物。几只提早破壳的知了爬上枝头,弱弱地叫唤起来。不知不觉,已近晌午。 偶尔有宫女太监路过,皆是低头匆匆走开,不敢看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少年,生怕这一眼会给自己惹来祸端。 身旁看守的两人不知躲到了哪个阴凉的地方闲谈,长长的石板路上唯有他一人。 莫厌迟身后的伤口不再流血,里衣掺着鲜血贴在背上,黏腻难忍,稍稍一动又扯到了好不容易才凝固的伤口。他唯有保持着笔直的姿势,才能让自己少受点罪。 每次觉得痛苦时,莫厌迟总会想起在望乡台的日子。三年前的轻狂少年,肆意玩笑,无忧无虑,不想一朝入宫,落入无间地狱,日日挣扎,越陷越深。 忽而,莫厌迟突然想起了那个书呆子萧知尽,但也是短短一瞬,左右自己同望乡台的种种已是两个世界,所谓旧人旧事,多思无益。 …… 萧知尽落下最后一笔,稍稍将笔迹吹干之后,不再审查,直接交给了监考官。因江婉仍在埋头书写,他便先出了保和殿,到殿外等候。 萧知尽慢慢踱步,走到了早前见到莫厌迟的地方,学着他眺望远方。 前方是京城的郊外,除了巍峨青山和连绵的白云外,荒无人烟,看来莫厌迟只是单纯放空,萧知尽没有多想,只顾看着。直到后来他入朝为官,同僚无意说到这个方向是通往望乡台的,他才明白,莫厌迟是在思乡。 看了半会,有宫人走了过来,道:“大人,陛下吩咐了,考完的考员可到偏殿稍作歇息,用些点心后再离宫。” 一时半会江婉不会出来,萧知尽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便点点头,道:“谢陛下。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保和殿偏殿素日无人,里面摆设也较为简单,好在每日有宫女打扫,不至于破旧不堪。 萧知尽进了偏殿,便见几个先出来的考员围在窗边,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见有人进来,便静了静,继而又看向了窗外。 一个同萧知尽关系尚佳的考员见到是他,走了过去,道:“你也出来啦,感觉如何?” “尚可。”萧知尽指着那些人,疑惑道:“他们在干嘛?” “嘘,小点声。你自己去看看。” 那人说的神神叨叨,萧知尽甚是不解,便走了过去,不曾想接下来见到的一幕竟险些让自己疯掉。 早上还神采奕奕的莫厌迟此刻面无血色,一身狼狈地跪在不远处的石板路上,双眸无神地盯着某处,脊背挺得笔直,勉强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 萧知尽只觉被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彻头彻尾的凉,他不忍地移开视线,努力克制住自己冲过去的冲动。 同窗见状,道:“知尽,你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无事,我先回去了,待会帮我跟江之晚说一声。”萧知尽道。 “好,那你路上小心。” 萧知尽有气无力笑了笑,急匆匆离开了偏殿,关门之际听到有人叹息:“这二皇子果真是不得宠呀……” 不得宠…… 也罢,待来日我必让你成为万人景仰的王。 冥冥之中,莫厌迟心头一动,扭头看向偏殿的方向。 半个时辰后,萧知尽回到了林章学舍,恰巧碰上了要离开办事的邢衍。邢衍见是他回来,急忙道:“主子,二皇子他……” “我知道了。原因?”萧知尽道。 “大皇子府中的人说是二皇子没及时给他行礼,因而被罚。只是这二皇子为嫡子,大皇子庶子,便是不行礼也不至于罚得那么重啊。”邢衍蹙眉道。 “正是因为他是嫡子才会不断招来祸端。”萧知尽沉着脸道:“既然如此,你便跟我走一趟大皇子府吧。” “啊?”邢衍大吃一惊,问道:“那二皇子怎么办?” “无事,去了再说。” “好。”邢衍点头。 大皇子府。 朱启明今早被无端被静贵妃训斥了一番,将怒火发泄到了莫厌迟身上后,仍是怒意难平,到了府中脸色阴郁,吓得下人们不敢久留,端了茶后便默默退开。 他心知不能过分表露自己的情绪,只是自幼母妃便不喜自己,与其说他是孩子,倒不如是她一具用来操控权势的傀儡,所有事都要受到她指使。 尤其是莫厌迟入宫后,静贵妃更是隔三差五地召见他,每次交代完事情后就是一番斥责。 朱启明人前光鲜,背后却无法自主,这种无力感令他惶惶不已,这才经常将怨气发到了无所依靠的莫厌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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