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曦被方绪玉凶得一愣。 “你抓我,抢我的吃食,扯破了我的衣服,现在把我拘在你身边半步不得走远……我就因为你那点恩惠就要谢你?”方绪玉皱紧了眉头,“对,你没想错,我方才就是想杀你。” 其实他方才拿刀,存的本不是杀了萨曦的心思。 先前商量的时候他看出萨曦心里半点没有要放他回汉南的意思,心就凉了半截。刚刚起意拿刀,其实是想赌上一把,能不能借着刀威胁萨曦,让萨曦今夜就放他走,虽然机率微小——事实证明毫无可能,但身为堂堂男子如此受一荒北少年所辖,他是不甘愿的。 既然那“临时起意”横竖都是失败了,现在如此应承下来这杀人罪名,倒很显得自己一刹那时也是勇气可嘉。 萨曦闻言看了方绪玉好久,接着被说服了一般,默默松开了他的手腕和脖颈。 他顿时像是只被主人骂了一顿的奶猫,刚刚生气炸起的满头金发一瞬间又服帖在了脑门上。 “对不起。”他低声道:“可我喜欢先生。” 方绪玉脑袋一时间没转过来,直言回道:“喜欢是你这么喜欢的吗……嗯?你说什么?” 萨曦认认真真:“我喜欢……” 方绪玉:“……好了闭嘴。” 萨曦乖乖合上了嘴巴,只张着一双眼睛看他。 帐子里一时间变得寂静无比,一种叫尴尬的情绪在其中胶质地流淌,方绪玉觉得自己好像都能听见帐外火星爆裂的细小动静。 他十分不自在地浅浅抿了抿上嘴唇。
萨曦对他有点什么心思,他是隐约知道的,但萨曦一说“喜欢”,他居然还是忍不住脸上充血,心跳加快。
“喜欢”这两个字,未免太好了。
方绪玉很难听见谁对他说“喜欢”,他本身就不算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身居高位,家族门户却委实不漂亮,一身韧骨头,又倔又臭,形单影只地匍匐到那个可睥睨大多数人的位置……这样的人,谁能喜欢他。
男人夸他,多是因为有求于他,女人说喜欢他,还是有求于他。
而萨曦说喜欢他。
在他如此微时。
他不知道萨曦是求他什么了。
惨然说,今夜萨曦这句话,是能在他薄薄几页便可书尽的人生里,占上一缕笔墨的……
方绪玉不敢再想了。
“喜欢人不是你这么喜欢的。”他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一片寂静。他状若无意地把自己方才一时口快说出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这样的,在我们汉南,叫做强抢民男,不叫喜欢人。”
萨曦带了几分殷切地看他:“那要怎么喜欢你?”
方绪玉:“……”
方绪玉的眼皮狠狠跳了两下。
他突然觉得他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巨大无比的坑,不仅挖了,他还一往无前地往里跳;不仅跳了,还叫坑边的萨曦快点挑铲子给他埋上土。
思及此,他恶狠狠地回道:“送我回汉南,我就喜欢你。”
萨曦不想同意,为难而局促地摩挲自己的弯刀。
方绪玉:“……”
方绪玉软了心——萨曦一做出这幅乖顺模样,他就容易心软。
方绪玉撇过了头:“那就先送点我喜欢的东西给我。”
他带点恶作剧的捉弄心态,顿了顿继续道:“比如说,我喜欢宝石,你刀上的那种。”
说完,方绪玉好整以暇地看着萨曦,没成想萨曦闻言,眸子居然亮了几分,他将腰间另外一把弯刀解下递给了方绪玉:“你要这个吗?给你。”
方绪玉:“……”他一脸懵地接了过来,一时间被刀柄上镶嵌的大大小小的宝石亮得,承受不住似的眯起了眼睛。
萨曦道:“我母亲告诉我,这弯刀的其中一把,要送给我未来的妻子。”
萨曦红了红脸:“……娘,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今天看到,第二章点击量那么突兀的高。 你们是不是以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呀? ……
醒醒吧,你们在晋江啊。
第6章 妇人 行伍已在沙漠中行走了三日。 方绪玉坐在马上,手里拿着《千字文》,萨曦在他身后扯着缰绳辖着马。方绪玉则微侧着脸,给萨曦讲书,此时正讲到“祸因恶积,福缘善庆。”,马后却突然一阵慌乱,萨曦停了马,用荒北语向后问了一句,那头的人也遥遥回了句荒北语。 方绪玉听不懂,萨曦却皱了皱眉,他伸手稳住了方绪玉的身子,翻身下了马。 “我过去看看。”萨曦对马上的方绪玉说道。 方绪玉卷着手里的书,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去看他:“怎么了?” 萨曦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会:“好像死人了。” 方绪玉怔了半刻,便急急向身边的萨曦伸了伸手:“抱我下去。” 两人匆匆走了过去,人质堆里面已经抽泣了一片。 确实是死人了,死的是前几天与方绪玉说过话的老人,这老人那天说过:“若是没有方先生,老朽怕是活不过今夜。” 可如今有了方先生,他还是死了。 是被高鼻深目说着蛮话的北荒人掳走,畜生一般搁死在沙里。 方绪玉与萨曦过去的时候,那群人质便虽然没说话,却拿着怨怼的眼光看向萨曦,像是这荒北人亲手刃了老者的脖子一般。方绪玉在众人的目光中慢慢蹲下了身子,沉默地伸出手摸了老者的脉,又检查了眼耳鼻,半晌,他道:“老父年事已高,难免体衰,是受不住这沙漠里的旱气,故而毙亡的。” 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不是渴死的不是饿死的,是被沙漠旱气蒸死的,要怨要怪,如何算账也算不到荒北人头上。 这句话方绪玉自认为说的问心无愧,本意也并不是在为荒北人开脱,他想着现在这群人质与他一起落在荒北人手里,虽说也没受什么虐待,但心总是悬着的,如今这里边死了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一群人抽抽泣泣,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时候最容易形成集体“仇恶”的情感。 毕竟仇天无用,不如仇荒北人。 方绪玉当了那么多年的官,算是摸清了那些愚下的蠢人。 他真怕这群人质记仇记错了账本,心下恐慌积下怨恨,做出点扯他后腿的事。
这时候在大漠里,惹谁都不能惹这些荒北人,不然死了都没地说去。 然而。
“齐老他就是被荒北人饿死的!”一个青壮红着眼睛对方绪玉吼道:“为荒北人说话,方贼你不要脸!”
方绪玉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他看了看那位红了眼的青壮,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接着转身对萨曦道:“找块好地方葬了这位老父吧。”说完,他从衣襟内取出一块雪白的方巾来,蹲下身去欲要覆上老者僵硬而无血色的面孔。
“啪——!”
方绪玉眼前猛地一花,一个巴掌突然狠狠地甩到了他的脸上,方绪玉猝不及防,歪倒在了沙里,眼前闪着点点金星。
他缓了缓,睁了眼,就发现萨曦在身后扶着自己,那位叫阿尔加的下属则拿了把匕首制住了一位妇人。
那位妇人此刻如牛似的乱挣着,嘴里恨骂道:“方贼!你不得好死!你个被荒北狗走后门的肮脏东西,我和你拼了!”
方绪玉眨了眨眼。
他认得她。
她这就是那天在篝火边叮嘱他好好洗身子的妇人,两日前,方绪玉得了萨曦的肯,松了她手上的绳子,让她为这里的人做些吃食以换取松络手脚的资格,由此这妇人便成了人质堆里最自由的一个人。
萨曦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方绪玉还没开口,他也骂了回去:“你!贱婢!闭嘴!”
方绪玉本来还有些气,被萨曦这一句骂话戳得破了功,笑了。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哪里看了点乡俗本子,这么快就活学活用上了。
他越想越好笑,坐在原地垂着头忍笑忍了半天,笑完了就发现方才自己心里那点子怒火都熄干净了。
“我肮脏东西?”方绪玉好整以暇地抬起头,半张脸一片儿红,却是笑眼弯弯的,他伸手拍了拍萨曦的脊背,对着妇人露出了个嘲弄的笑意,“那也是我长得好看,不然这一大队人,他怎么不选您走后门呢?您说我肮脏,您有我好看吗?您配吗?”
他嗤笑了一声,补了一刀:“老女人老黄花菜的。”
妇人:“……”
“再说了,我就喜欢这种嫩生漂亮的荒北人,活儿好。”他的指尖在萨曦腰腹上流转了一圈,近乎恶劣地一字一顿道,“欲死欲仙,□□,你们在外边风吹日晒的时候,我在里边,啧啧,日日夜夜都快活得很。”
“我一个硬邦邦的男人都有男人伺候,您没有,哎,真的惨。”
妇人:“……”
方绪玉见妇人憋红了脸半句话说不出来,心里松快了不少。
吵架这种东西,完全看脸皮,不要脸的人再怎么没理,都是能吵赢的。
方绪玉心情很愉快似的,施施然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几点黄沙,半蹲下身将手里那攥得发皱到有些看不清形状的白巾展了展,覆在了老者脸上。
他看着那白巾上凸起的,软塌的五官形状,垂了垂眸子,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行了,现在先找块好地方……葬了这位老父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方绪玉呢,反正就是他活了,有心情了才会想着造福大家。 他在自己都保不住的情况下,是没什么多余的善心的。 他嘴也特损的,特看不起不识时务的人,有的时候宁愿自伤八百损敌一千,也要把人骂够了才舒服。 男女一视同仁,女人一样骂(对的没错就是这么没风度)。
今天中午做了个特诡异的梦,大概就是个塑胶小人要把我吃掉,醒来赶紧吃了一包薯片一杯奶茶压压惊。
第7章 绪玉 几人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草草埋了老人。方绪玉坐在一边的沙上,拿着萨曦给的弯刀,在一根失水干枯的白杨木上划字。 他并不知道这老者的姓名,那堆人质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姓齐,方绪玉便一笔一划地在木头上刻了个“齐”字,想了想,又刻上了年月日。 那边正在埋土的阿尔加转头看到方绪玉用这把珠光宝气的匕首刻木板,脸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方绪玉像是没看见,他刻完了字,吹了吹上面零星的几点尘灰,又拿手指在其上抹了抹,完完整整地露出那工整的“齐”字。大漠的烈阳大得他眯起了眼睛,他看了看一边埋土的人,见土已经埋了大半,只能浅浅看出一个凸出的佝偻瘦小的轮廓。 方绪玉沉默了一下,拿手掌抚了抚弯刀,接着缓缓在刀身上断续地拍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唱了一句:“……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他嗓子有些干哑,唱出来的调子也并不太好听,但那尾音拉得随意而悠长,伴着一声又一声的击金之声,夹在风沙里渡进人的耳朵,听者的心上也浮上了一丝悲凉来。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他唱完,土已平了坑,凸了浅浅的土包出来,方绪玉抓了一把细沙撒上了坟包,又将那根刻了姓名年月的白杨木深深插进了坟前,接着他站起身来,朝着坟包深深鞠了个躬。 “行了,走吧。”方绪玉说完,将弯刀置入了刀鞘,想了想,又将弯刀小心别到了腰间。 此时日已西沉,眼前的半片大漠都撒着橘色的余晖,弯刀上内嵌的忍冬花纹路上像是盛了一湾的红水,好像是殷红的血液,淌满了整把刀鞘。方绪玉摸着刀柄的手猛地抖了抖,瑟缩着收了回来。 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闷闷的马蹄声,马蹄声渐近,方绪玉抬眼一看,就是如云雾一般散在风里的一头金发,此刻染着橘红的霞色,漂亮的也像一朵云霞。 马上是刚刚不知道跑去哪里的萨曦,萨曦在方绪玉身侧翻身下了马,将手里的一个什么物什递给了他。 “给你。”萨曦道。 方绪玉接过来,发现是一朵淡蓝色的小花,柔软的花瓣,细嫩的绿茎,这种花在湿润温暖的汉南随处可见,但不像是能开在沙漠里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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