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的一声,她的柳木白翎箭在飞来的乌木铁箭肚腹下擦过,乌木箭势大力沉,不能折落,却被顶得向天飞去,恰从青离的上方破空而过,流星般落得极远。 全场一时无声,唯有将死未死的野物发出的阵阵呻吟清晰可辨。 达延雄狮一般瞪着那开弓之人,胯下的黑马突突地响着鼻息,仿佛也能感受到主人的怒意。青离认出,放箭者正是第一天在帐中与达延争辩,并在她逃亡时有份追来的武士——鄂如苏。 鄂如苏此时却全无惧色,乌紫的面孔涨得通红,叽里咕噜的蒙语不绝喷薄出来,连同一大堆的夸张手势。 青离心里原本就能猜到一二,再通过其其格的小声翻译,便更确切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达延深切地相信她是蒙古公主,但其他人显然不是。青离的身份令他们困惑,很多人开始猜测,这个汉人女子定是在床上迷住了他们的可汗,尤其是鄂如苏,见到上次达延抱着青离回来的样子,更是对这点深信不疑。这个蒙古人无比倔强忠诚,他不能容许大汗的后继者带有汉人的血统,所以宁可被可汗责罚,也要趁机射杀这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狐狸精。 在场共有二十来名蒙古贵族、将军,加上他们的随从一百多人,此时都开始叽里呱啦地议论起来。 “你要怎么处置?” 青离抬起头来,是达延正在问她。“还射!”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提出这个要求会有多大阻力,她心里很清楚,但她知道,此时更不能忍气吞声,不然这群人会愈加相信他们自己的猜测,或者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冷箭射来。 果然,人群中翻起了巨大的声浪,似乎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她胆大妄为,竟敢提出这种要求,另一派却从道义上讲,蒙人的传统是以牙还牙、有仇必报,何况鄂如苏放冷箭也不是什么光彩行为。 争了一会儿,人们就都把目光投向达延。 青离也正看着他,这应该是个艰难的裁定。判“可以”,势必会让族人们认为他为了汉人的小狐狸不顾族中的勇士,对他大失所望;判“不行”又会破坏了公平公道的立场,开一个很坏的先例。 达延环顾一周,缓缓伸开两臂,做一个下压的动作,沸沸扬扬的人们慢慢安静了下来。然后,他用蒙语说起话来,语速不快,但抑扬顿挫。 其其格在一旁翻译,大意是:虽然沉痛,可凡事都要讲求公道,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奴隶,都有射还这一箭的权利。但是,只能在同等距离下还射一箭,中与不中,听凭天意,恩怨务必在今日内解决,然后无论结果如何,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反对派顿时喧哗起来。达延却笑笑,再次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开口。 “他说,鄂如苏是我的勇士,会放冷箭,是一时被恶魔迷了心窍。”其其格急促地小声翻译,“我不会让我的勇士轻易死去,所以我……” 其其格倒抽一口凉气,后面的话便没翻出来。不过从达延的动作和周遭的反应,青离已经明白了: ——他驱马过去,横挡在肇事者的身前。 人群再次鸦雀无声…… 当青离注意到所有的目光突然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时,她不由暗暗骂道,这个死人,原来是把球踢给我了! 他是在以这个姿态威胁她,让她自己放弃还射的想法么? 放心,她会以足够尊严的方式,处理好这件事的! 青离缓缓举起了弓,对准五丈之外达延的眉心。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强弓,也都随之抬起,对准了她的全身。 斗胜·情深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要说青离完全不怕,那是假的,她握着弓的手稍稍有些紧绷。 这时,却听达延暴戾地大喝起来。 他在说什么?青离目不斜视地问其其格。 “老虎吃肉不会吐,男人说话不反悔,”侍女紧张地答道,“既然话已说出,生死自在天命,你们谁要为难她,便视为违抗大汗的旨意!” 贵族们的弓箭不情愿地缓缓放下,眼睛却都一个个瞪得比铜铃还大,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青离此刻早已万劫不复。 仿佛一百年那么久的沉寂…… 青离的弓如满月,手指在弓弦上轻轻颤着,却一直没有开箭。 有些旁观者的心开始放松了下来,纷纷想,达延比鄂如苏高,这一箭过去,只能伤到前面的大汗,不但无益于报仇,而且就算达延有话在先,这汉人女子难道真的以为射伤大汗还可以全身而退么?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知难而退,放弃出手的吧。 正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样想时,他们看到青离的嘴角略略勾起。 弓弦响了! 人们看到,一支柳木白翎箭仿佛尖啸的鹰隼,向他们首领的脑袋直扑过去。达延没有躲,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想躲,也很难躲开。 一刹那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电光石火间,只见那鹰隼从达延的貂帽上堪堪擦过,可人们的心才放一下,立即又被揪紧——它居然向后头的鄂如苏面门飞坠! 鄂如苏更没得躲,因为他被前面的达延挡住了视线。 跟他交情过命的莫日根,一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过了许久,莫日根却没听到任何惨叫。他慢慢扯开指缝来看,不见鲜血与脑浆,只见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许多貂帽中显得分外突兀。 鄂如苏的帽子,正被那鹰隼精准地叼起,呼啦啦飞得老远。 全场人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似乎含着一个无形的球。 惯常骑射的人都知道,由于重量,飞箭的轨迹并不是直的,而是呈下落的微弧。但他们想不到,青离能如此精确地把握到这点,让白翎箭飞过达延头上时处于最高,之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恰到好处地射中了鄂如苏的帽子。 “我射艺不精,既然不中,也是天意,愿就此与鄂如苏弃仇成好,再不生事。”一片目瞪口呆中,青离淡然的声音响起,纵马驰去,向鄂如苏伸出手来。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第一句话…… 鄂如苏没有与她伸去的小手击掌,而是下马扑通一声跪下,给达延磕了三个头,又给她磕了一个,每个都深深按到地下。然后陆陆续续,所有人都跟着下马行礼,对可汗的礼颂此起彼伏。 达延很惬意地保持不动了片刻,然后展开双臂,笑着大声说起什么。 青离眯起眼睛看达延,突然觉得这个一直令她生气的家伙,这一刻怎么一下子帅到了不行!想来换作是她,能把这猝不及防又难以两全的事件处理出这样一个圆满的结果么? 不管怎么说,她感谢他的骄傲和宽宏,给了她能够这样放肆的机会。于是,她也在马上深深地俯首,第一次,向这位草原的帝王低头。 这世上能让她低头的人,并不多。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肩被紧紧搂住了。达延并过马来,用蒙语昂首昭告天下:“你们再不要胡思乱想,她绝对就是我蒙古的公主!即使这样的气度和箭法还不能解除你们的怀疑,即使一直没办法给她封号,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相信她就是我的妹妹!” 自信的人,坚持正确与坚持错误都来得特别执著。倒是青离后来知道了他这番话的意思时,心里极不好受,仿佛骗了他人什么宝贵的东西一般。 当即,有人对达延的宣告发出了呼应,而余下的一半,则保持着沉默,但没有像第一次会议时那般激烈地反对…… 晚上,猎人们在堆积如山的干柴和牛粪上泼上牛羊的油脂,于咸水湖边点起彻夜不息的篝火。就地取水取盐,煮出新鲜的手把鹿肉,或是将黄羊粗壮的大腿穿在铁钎上,在火上翻转,羊肉不时滴下几滴油脂,下面的火便也贪馋似的突然伸出舌头,往上一蹿。 男人们大块朵颐、大杯畅饮够了,许多便放开嗓子唱跳起来。并不见得多好听,但都悠长嘹亮。高领长袖、缎带滚边儿的袍子甩开去,更显得热闹非常。 青离看着这热闹,开始觉得新鲜有趣,后来有点倦了,就自顾自地啃着羊腿。 其其格不知哪里去了,好长时间没见着影儿。她又伸着脖子张望达延,也没找到。在蒙人中,青离完全是个聋哑人,无法之下,她只好起身去找其其格。 走出老远去,竟也没人发现她,要不是围场里猛兽太多,又不熟路,青离几乎就要撒腿,策划第二次逃跑了。 正想着,前头草甸里好像有其其格说话的声音,青离赶忙拨开没膝的干草,跑过去喊她的名字。 眼前的景象让青离小惊讶了一下,地上是两个人,草倒了一片,其其格正在绑回头发,看见青离,哎呀一声跳起跑了。 青离看着舒舒服服摊开手脚躺在地上的男人,心头火起,白天时像个英武的神明,这会儿竟又不堪至此。 “其其格有情人,听说都快成亲了,你不知道么?”她鄙夷地问。 “哦?那她今后一定会对那男人很不满意。”达延微带几分醉意,坐起身来系腰带,轻描淡写地说。 “一天没女人,你能死?” “差不多。”他还是没看她,一边穿靴子一边道。青离顿时无语,面色更为冰寒。 “过来。坐。”他又道。 青离不动,他就上来硬拉。青离虽不情愿,可也不敢太硬来,结果还是别别扭扭地坐在他身边。 “再教我个汉话的成语吧。”达延边扯着她的袖子玩,边喷着酒气道。 “勉为其难。” “意思?” “现在你要我做的事,就叫勉为其难!”青离狠狠地瞪着他。 达延却不恼,看着她笑,半天方说:“跟你说话比跟其其格睡觉有意思。” 青离由怒转慌,想着要不要祭出“我是你亲妹妹”这面挡箭牌来,抵御尴尬的气氛,在这之前,她还从未亲口承认过这个骗局。 可她还没开口,达延却有些变了神色,叹道:“以前也有个女人,和她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很有意思。” “后来呢?”青离好奇地问。 “后来我打仗回去,看见她跟别人在床上。” 青离无语,再后来的事应该就不用说了。 “所以还是你好。”达延看着她,也许是酒劲的关系,口齿变得含混起来,“永远都不是我的,但也永远不会背叛我……” 说着,巨大的山岳歪倒下来,一手死死抓着青离的袖子,头枕在她腿上。 “下去!下去!”青离拼命地晃他。 “勉为其难地让我枕会儿吧。” 青离气得笑起来,他倒会现学现卖…… 达延有了安宁的枕头,不一会儿便发出了鼾声。充满凶光的狼眼一旦闭上,感觉像是狮子变成了大猫。 青离看着膝上的大猫,心里乱糟糟的。 恨?好像有一点。 恼?好像有一点。 敬?好像有一点。 惜?好像也有一点。 怵?这个不是一点,是很多点……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打围场回来后,册封的事便再次被提上日程,达延的日程。他说,青离会成为像阿剌海别那样有名的蒙古公主(阿剌海别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儿,曾在父亲出征时主管族中内政)。 同时,逃跑也再次被提上日程,青离的日程。这要从她那日的所见所闻说起。 那天,一支张灯结彩、热闹喧嚣的队伍从她面前经过。顶头的蒙人手捧哈达,几个祝颂引经据典地高歌着,车上光滑的绸缎和浓烈的烧酒堆积如山,后头是进献的牛羊。以蒙古喜欢“九”的传统,再看畜群的大小,估计是羊八十一头,牛四十五头。 “这是谁家的姑娘,好厚重的聘礼?”她扭头问其其格。 其其格简单淡定地回答了一个字:“你。” 然后,青离一口奶茶喷到了帐篷顶上…… 青离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这个为了一时保命而冒认的身份了。 在此处的一段时间内,她已经对蒙古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 明建国以来,蒙古分裂为瓦剌与鞑靼,瓦剌一度强盛,惨痛的土木堡之变,大概会让明人一辈子记住当时瓦剌的首领也先。 但瓦剌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在蒙古人中具有至高威望与号召力的黄金家族血统,这让他们的首领称汗,被视为没有天命。 于是,也先强攻下东南的察合台汗国,然后强娶了汗国的哈尼木公主——一个具有黄金家族血统的女人。 所以,青离虽不知道来求婚的是什么人,但那根本没有关系。就算是带有黄金家族血统的一只母羊,他们也会欢天喜地地迎娶回去。 在那一瞬间,青离突然觉得有些失落,她感到,一度以为自己得到了那个骄傲而强大的男人真正的感情与信任,却原来,他需要的并不是骨肉同胞的妹妹,而是一个正统的蒙古公主、可以用来与其他部落联姻的政治工具,所以他才那么热衷于册封? 但这样也好,这样她就可以完全放下内疚,大家两不相欠了! 关于求婚的结果,青离并不清楚,原本是可以问其其格的,但她硬压下忐忑,想当面问达延,而他又一连几天不曾露面。 直到四五天后,她才又一次见到了他:行色匆忙,身穿特制的马皮硬甲,蒙古袍下摆无缝,既能在马上运动自如,又可裹住膝盖腿腕,同时战靴的衬里上缝着鳞状铁块保护小腿,左臂则戴一个小皮盾,用于防御面部,背上是两端嵌着锋利黄羊角的桑木强弓,尖钉状的箭头露出箭筒,熠熠闪烁,与腰间别的湛寒森然的马刀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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