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姿从行囊里翻找着,却找不到多少剩余的吃食,只得跑出去再问问服侍汗王的手下,找些珍贵的米面干果来。 “别去,回来。”沈鸢坐在地毯上叫住玉姿。“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凡事还得多靠自己,莫要再总是麻烦汗王手下的人。” 玉姿只得退回来。沈鸢碰了碰毯子,示意她一起坐下来。 玉姿摇头:“奴婢在旁边就好啦。” 沈鸢道:“坐下吧,没事的。” 主子都这么说了,玉姿就坐到了毯子上。 她把炉子重新生上火,架起碗来融化乳片。倒不是因为饿,而是实在是寒冷入髓,就算白日里生火,帐篷裹得严实,也抵不住凉意从地底源源不断生出来。 “都来了两天了,他们也没派个人过来伺候,这是把咱们撂这自生自灭了?”玉姿心里不平,带着懵懂的大胆,忿忿拿勺子在锅里搅拌。 这确实不像是正经对待王妃的样子。和亲以来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安排照料的随从,沈鸢的饮食起居从头到尾都是陪嫁侍女玉姿一个人照顾。 这样的姿态,完全不像是对待一个正经王妃,而是侍妾。 不过想想也是。大周王朝不堪边境常年遭受侵扰,为保和平和亲女眷,还带来大批大批的物资财富,本就是以低姿态相待朔北。这样的情况下,朔北人又怎会真的尊重她这个和亲公主? 沈鸢望着眼前锅中冒出的雾气,面对玉姿的小声抱怨,一时间也无话可答。 沈鸢出神的面容被玉姿怔怔地看着。以前没凑得这么近看过,印象中公主是个纤弱美丽的女子,如今细细看这一副似定了格的面孔,竟觉得十分婉约清丽。 “殿下,淮南那样的地方,是不是和这儿完全不一样?就连和咱们京都也不一样?”玉姿突然问。 沈鸢道:“自然会和这儿不同,淮南那样的地方又没有草原。只是都是中原,与京都却也没有太多差别。” “啊~”玉姿裹着毡子,语气里却有些失望。 她从有记忆起就在宫廷伺候,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南方是什么样,草原上高山上海上是什么样,她从来没见过。她只觉得,这世界就只有皇宫一处地方,外面的世界她想象不出来。 如今她见到了最西北边的大草原,见到人高马大的草原人,才知道原来世界这么大有这么多的花样,竟都比皇宫里广阔!她望着沈鸢流畅的脸蛋与温柔的五官,突然发现也是她之前未在北方见过的气质模样。勾起了好奇心,只想更多了解世间天地不同的样子。 但沈鸢却说,富庶的南方与北方的京都无甚差异。 原来这世间天地也不是她想象的那般多彩? “也不是。”沈鸢又想了想,转过脸来:“淮南有很多河流湖泊,温暖和煦从无寒冬。那里盛产鱼米,绿油油的稻田和茶山遍地都是。那里,有很多与京都不同。” 那里是她的家乡,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从前父王母妃带她出行乡间田园,从车上探向窗外,指着那一片片稻田和茶园,告诉她这就是他们的封地,是她长兄的继承地。 她长兄未来袭爵的封地,一定也会是她的封地吧?年幼的沈鸢单纯地设想,每到这时父母就抿着嘴笑。 傻孩子,女孩子长大都是要嫁人的啊。他们告诉她,还说以后会给她挑一个好的夫婿,绝不让她嫁去太远的地方。 父王母妃并未想到,她最终会被嫁到更为遥远的漠北草原,更不会想到,她是去给人做妾。 “那一定很美了。”玉姿心向神往。 沈鸢望向锅中升起的一团团雾气。 那是她记忆里最美的地方,如今只能在梦中回忆。
第9章 侍妾 玉姿轻轻一叹:“只可惜不能去看看。” 说的好听是陪嫁侍女,其实就是顺带送给汗王的媵妾,如果汗王不喜欢也可以随便转送给任何一个朔北贵族。无论何种结果,她只能和公主一道老死漠北。 她过了十几年井底之蛙的生活,如今好不容易开阔了视野,对世界充满了求知好奇,却要一头扎进另一座井里被重新封闭起来,玉姿顿时觉得落寞。 沈鸢望了玉姿一眼。这个姑娘很特别,初始她一脸不愿意地随着和亲队伍离开皇宫,现在真到了草原,却又立马兴奋起来。像一匹马,脱了一次缰绳让它看到广阔天地,便再也做不回驯服的坐骑。 可惜,这个姑娘终究还是得和她捆绑在一起,呆在汗王帐下。 沈鸢伸手按住玉姿的手背。 帐外突然传来低低的人声。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朔北语传进帐内,被沈鸢分辨出来她是在请求帐外的守卫放她进来。 帐帘被掀开,一股浓郁的烤肉味直冲入鼻腔。 一个高挑的朔北女人走了进来。低着头,面容遮挡在冒着热气的羊肉之后,恭谨地迈着步子走近帐内的两人。 盛着肉食的银盘放下,一抬头,朔北女人的面容从雾气后显露。 眉眼之间显着稚嫩,若不是脸上冻红的皮肤略显粗糙,沈鸢会一眼辨认出这是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朔北少女。 没有沈鸢想象中朔北女人的大胆奔放,反而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她摆好食盘,双腿跪在毯上,朝沈鸢行了个当地的叩首礼。 她指了指食盘,又指指帐外,示意是汗王吩咐将晚食送入王妃的住处。 “你是侍女吗?”沈鸢开口问。 少女惊诧地抬头,她没想到能从中原人王妃口中听到熟悉的本族语言。 “小人是汗王的侍妾,是汗王派小人来给您送晚食。”她再次低眉回答。 原来是侍妾。 朔北国的少年王常年征战沙场,一直未能正式娶妻,但按照贵族们的传统,自成年起姬妾是不会断的。 因此眼前这个女孩全身没有多少饰品,仅仅一件绒衣加身,露出风霜侵蚀的脸蛋与脖颈,已经算是朔北女人中穿戴中上的了。 沈鸢向她道谢:“谢谢。” 少女抬起眼睛,一对亮晶晶的黑眼珠子透着受宠若惊般的神色。“服侍您是小人的荣幸。”她回道。 沈鸢微笑:“你我都是汗王身边的人,不用这样说。” 她见少女手上紫红色的冻疮连成一片,伸手想把手里的暖炉递给她。 但面前的少女眼里的恐慌更加明显,连连摇手向后退。“小人是来伺候娘娘的,给娘娘送来吃的就得回去,不然会受责备。” 沈鸢握住她的手腕:“只是一个暖炉,汗王不会说什么的。” 少女浑身忽地战栗:“小人不能…不能收娘娘…的东西…”她的眼神满是惶恐。 沈鸢突然明白过来。 她以大周王朝的制度比照朔北部,汗王的后宫类比大周皇帝的三宫六院,她若是贵妃,这个少女就是低一等的妃嫔。因此虽有上下尊卑之分,但本质上大家都是有着正式头衔的“人”。有“人”的规制,有“人”的尊严,上位者的生杀予夺总有边界。 只朔北汗王帐中的女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这些姬妾不会被当作主人的正式妃妾,不过充帐而已,本质上是奴女,与奴隶也无两样。 奴隶不算人,顶多是会动会说话的草芥,没有生的权利也没有死的权利,命运全系于主人的一念善恶。 纵使沈鸢在汗王眼里不过和亲妾室,但于少女而言也是主人。 草原民族不似中原人那般规矩森严,但有一套更原始的方式简单明了地划分人的等级地位,是比大周的君臣主仆更要严酷。 沈鸢不知自己如何做到的心领神会,但这两日在漠北的所见所闻确使她此刻恍然大悟。 涩然收回手,用不太熟练的朔北语问:“你跟着汗王几年了?” 少女低头回答:“两年了。” 沈鸢思忖一刻:“汗王…对你好吗?” 少女想了想,认真点头:“汗王,他没打过我。” 沈鸢顿时如鲠在喉。 沈鸢坐下来,坐到少女面前。少女还在跪着,手掌撑在地毯上,垂着的脸不敢看沈鸢投过来的目光。 “没事的。”沈鸢安慰她,重新又拉起她的手:“先在这儿烤一烤火吧,正好我想和你聊聊。” “是我命你留下来,不会有人怪罪你的。”沈鸢冲她笑道。 少女战战兢兢地蜷缩双腿将上半身压坐上来,冻红肿胀的手掌被暖炉传递温度,难得的温暖一点点环绕上四肢。 这样的温暖太过珍贵,从前只从短暂的夏日里感受过。 她无意识地擤擤鼻子,目光定在握着她手背的那双沈鸢的小手。 多么细嫩啊!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雪白光滑的手! 只见那双手忽然退出她的视线,她抬头目光追随,看到从中原来的王妃站起身轻盈地跑到床榻边,翻起枕头寻找什么。 沈鸢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本书。她把标注朔北语发音的习册摊开在膝上,一页页翻找,慢慢组成不太熟练的朔北语。 “伺候汗王的,有很多人吗?”沈鸢问。 少女摇头:“没有很多,其实只有三个,比其他亲王已经少了许多。除了我,其他两个都是从其他部落来的女人,她们平常都住在后面的帐篷里,和仆人们住在一起。” 沈鸢拍手:“那正好,明天带我去见见她们吧。” 少女疑惑又紧张的眼神望向沈鸢。 沈鸢解释道:“放心,我没有恶意。在这儿我认识的人不多,很多事情都只能自己摸索解决。多些认识的人,也许能与汗王相处得更顺利。” 王妃提的诉求,低微的侍妾是没有权力拒绝的。少女点点头,表示愿意带沈鸢去认识。 “其实我们。”少女还是惴惴不安,放低了声音说:“其实我们也不常见汗王的。汗王很多时候都在外面打仗,我们几个人总共也没有见过他几面。” “汗王,很少见我们。”这句话是重点。 面前的王妃神情一顿,随之噗嗤一笑。单纯的朔北女孩不明所以,睁着圆眼睛困惑不解。 少女不明白,这位王妃根本无意争宠。她从来朔北国起,只带着生存下来维护大周边境安定的目的,那些后宫争斗于她毫无意义。 “我不会在意。”王妃道:“你放心。” 沈鸢朝玉姿招手,守在一旁听了大半天朔北语对话一头雾水的玉姿就得了指令,转身盛了一碗羊乳给朔北少女。 “喝点暖暖身子。”沈鸢道,递上来一只勺子。 捧着这碗热腾腾的羊乳,朔北女孩的眼中透出光来。这个从中原来的王妃居然这么好看,又这么善良,对自己这个低贱的汗王姬妾反而温柔以待,难道她真的一点都不嫉妒也不介意? 内心的不安好像平静了不少。 沈鸢微笑问她:“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竟珠。”少女回答,顿一下又补充:“是露水的意思。” “很美的名字。”沈鸢笑道:“我叫沈鸢。” 相对而坐互赠吃食,又互换了名字,在朔北的文化里便是建立起了情谊。竟珠不敢真的将王妃当朋友看待,但也不自觉地松弛热情起来。 “其实汗王他,真的待我们很好。”竟珠捧着碗,决心说道:“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打女人,我们跟着他,从没挨过他的打。” 没挨过打就很好吗?和亲之前的沈鸢当然是不会理解的,和亲之后的沈鸢却已经能领会这层含义。 她沉默不语,纯朴的竟珠扑闪着黑亮的眼睛一点没察觉王妃的怅然,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喃喃: “冬天的时候大家都冻的睡不着觉,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冻疮,就都盼着能被汗王召过去,在他帐子里暖一暖,再回来互相挤一挤,就都能睡着了。” “因为汗王也从不打我们,冬天在他这儿,总好过在帐篷里呆着。只他很少见我们,很少和我们说话,也从不让我们过夜。” “现在娘娘来了,汗王一定更少想起我们了。好在冬天过去天气很快就要变暖,就算整夜整夜睡在地上都不会觉得冷,这样想想也挺好。” “娘娘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分享汗王的宠爱,只是想在冬天能有些温暖,不至于冻死。” 沈鸢伸过来手。 “我来了,你们不用睡地上,会有保暖的毛毡和褥子。” 她打断竟珠天真纯朴又缥缈易碎的畅想,给她现实的保证。 作者有话说: 男主的爱情观也是不断完善的,后期只有女主一人
第10章 乱动 沈鸢尽力环视四周,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再无其他。墙壁锢住整个人,从头到尾无一处多余,狭小的空间还在向里收窄,要把最后一点空气也挤压出去。 像溺水一般,她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沈鸢确定自己此刻正身处岩洞中。可她前一刻还在朔北汗王的卧帐内,如何一眨眼的功夫就来了这儿? 记忆中断的前一刻,她站在卧帐门口远望灯火通明的朔北大帐。 高高的帐顶被照得通红明亮,似有火焰欲冲破迸出。帐顶下的贵族们碰杯庆祝,豪放的笑声不绝于耳,仆人们小心地端着食盘酒器进进出出,肉食酒奶将帐内的狂欢推向高峰。 “中原运来了牛羊和过冬衣物,汗王又从大余人那儿抢来了俘虏和奴隶,他们都很高兴,可木儿亲王拉着汗王要给他庆祝。”竟珠在沈鸢耳边说。 这时候扎那从帐内钻出来,一手提着一个人,大步踏上草地走到星空下,扔麻袋似的把一男一女扔在篝火堆旁。 他抬起头咧开嘴,浓密胡须下是不太整齐的牙齿,像野兽的参差利齿,在月光下闪烁凶残的光芒。 像早上那样,扎那在冰冷的月色下再次抡起拳头,对准被他俘虏的两个大余部平民施行胜利者的权力,借着酒劲把早上积攒的怒火憋屈一并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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