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难圆 内殿里昏暗无声,只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和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声。 那一刻辛慎言的心跳几乎停了一拍,他看着季麓生的眼睛,那眼神很复杂,愤怒又阴郁,有些歇斯底里,像极了那一年他把辛慎言从殿外召进来时。辛慎言本应该恐惧的,可他看到了季麓生前胸和肩头被打湿的深色痕迹,还有他滴水的发尾,忽然就心软了。 “我没想要走……”辛慎言上前想靠近他,却被季麓生扼住了脖子。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你也是。”季麓生先是喃喃,后突然笑了,“你跟他们也没什么不同嘛。” 他没有用力,可辛慎言却觉得,虽然此刻季麓生不见愤怒,但或许下一刻自己就会死在他手上,于是辛慎言微微颤抖着握上了掐着他的手。 “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想逃,只是想回信给叔父报个平安……” 季麓生的手离开他的脖子,转而捏住了辛慎言的脸颊,低头看着他。他不再笑了,只是面无表情道,“没有必要解释,不是吗?朕不在乎你想不想逃,那和朕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离不开。” “你只要乖乖呆在宫里做你叔父的替身就好了。” 辛慎言听着他随意且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咬紧了下唇。这一定是他的气话,他想。 “你走了朕怎么办呢?再找一个和意远长得这么像的可不容易。” 季麓生的大拇指摩挲着他的脸,眼神晦暗不明。 辛慎言已经无法再从他的眼神中辨认出什么了,他眼中升起雾气,呆愣愣地任由这伤人的话一字一句捅穿他的肺腑,刀口在他身体里翻搅,只觉得喉头泛起一阵腥甜。 季麓生不再看他,转身在殿内漫步,最后随意地靠在床边,“还有那个常会玉。朕给过你机会的,只要你不去找他安排的人,朕就当无事发生,可你为何这么不听话呢?” “朕不罚你,可他们么。”季麓生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床面,好像是在思考,“常会玉杀不了,把那个侍卫杀了吧。” “陛下!”辛慎言扑到他身边,一眨眼眼眶便盛不住他的泪水了,“不要,不要……都是因我而起……” “你为他流泪?”季麓生掐着他的下巴,怒极反笑,“你再哭朕就把他凌迟处死。” 辛慎言闻言打了个颤,只得努力地将哭声扼在喉中,闭紧嘴巴。 “莫哭了,哭得这么凶,就不像你叔父了。”季麓生向后倚着锦被,无动于衷地看着辛慎言伏在他膝头哭嗝不止,“若是不像了,留你也无用。” 二人便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跪着,静静听殿外越来越大的雨声,间杂轰隆的雷声,仿佛劈在人心头。 辛慎言跪在地上,慢慢滑坐了下来,他将头抵在胳膊上,闭紧眼不住抽气,如此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抬头时季麓生也已离去了。他起身,把自己扔到床上,脸埋在被中,任泪水肆意洇湿被面。 他不恨季麓生,更不恨叔父。辛慎言从没恨过别人,只是恨自己,恨他似乎从未挣脱过命运的牢笼,从前是,现在也是。季麓生或许确实已经有一点喜欢他了,但还是比不过他对叔父的感情。辛慎言觉得自己绝不让季麓生知道那些信的真相是对的,他对叔父是一见钟情,情根深种,虽然叔父对他无意,可那也不是侵占这份不属于自己的感情的理由。若让他知道了,一定会厌恶自己至深。 他于一片混沌中,又想起了那年的地牢里,他将叔父放走的那一天。叔父一开始执意不肯他留下,后来听他交代了辛慎言与季麓生的一段孽缘,以及他这么多年来的痛苦,也只好任他去了。 辛慎言告诉他,这是这一生第二个属于自己的决定。 第一个是犯下这个错误,第二个是承担这个错误。 辛慎言人生所有错误的开始,都与季麓生有关,因他而起,也该由他结束。 可他的这份感情又该如何结束呢? 辛慎言不知道,他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好,却也一觉到了天亮。再醒来时,辛慎言只觉得浑身酸痛,整张脸都肿了,他活动了下/身体,想下床却发现脚上多了个金色的脚环和一条长长的连着床尾的锁链。 “言哥儿……”林照儿见了他就哭成了泪人,“陛下他,他今早命人拷上的。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可怕!” 辛慎言看着已经有些淤青的脚腕沉默了,半晌,他摸了摸林照儿的头,“不要哭了,也不碍事,反正我平时也不爱出门。” 林照儿扑到他怀里哭得更凶,“怎么会这样呀!昨天不是都还好好的!呜呜……” “好了……你再哭脸也要肿成我这样了。”辛慎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江侍卫,怎么样了?” “陛下打了他八十廷杖,把他扔到前线去了。” 辛慎言愕然,他点了点头。本以为江愿会被直接处死的,现下看来还活着被送去了前线,已是万幸。 江愿被送到常会玉身边应该死不了了。他想了想,觉得季麓生有时候行为活脱是个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半夜冒雨跑来找他,出口就是狠话,把人打一顿丢给假想敌示威,心性既随意又固执。 只是这一次季麓生实在是伤他太深,纵是被拷在了床上也不能使他动怒了,他的心像一口死井,正在慢慢干枯。 辛慎言不去想季麓生,而后者,也再没来找过他。 一转眼已经深秋,辛慎言仍躺在他的小榻上,自从养了一猫一狗后他再也用不到手炉了,小威太过活泼,总是喜欢到处咬咬玩玩,只有圆圆肯安静趴在他肚子上,缩成一团。 “你不能再吃了,再吃就不能趴在我肚子上了。”辛慎言双手捏着小黑猫肥肥的脸颊,“我会被你压死的。” 小猫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喵了一声自顾自地舔爪子。旁边的小威叼着小兔子玩具扔到辛慎言身上,想让他们陪它玩儿。 辛慎言叹了口气,把圆圆放到地上,转过身继续午睡了。 林照儿一直在一旁看着,无可奈何地抱起两个小家伙往外走,准备去院子里陪他们玩一会儿。 一转身就撞到了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的皇帝,后者绕过她,没什么表情,径自走到榻边的软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已经睡着的辛慎言。 林照儿和德寿对视一眼,一起退下了。
第11章 思君 连月来,季麓生都没来看过他一眼,不是他不想,而是每次起了意想来看看他在做什么时,心下都生出了迟疑和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惧意。 季麓生知道自己现在的性情十分古怪,让人难以接近,所以朝堂上都认为他颇有些向暴君发展的势头。可这也并非他所愿,这宫里是张血盆大口,吞噬人的性情与灵魂,他见到母亲的身心在这里死亡,而自己也在这里受尽折磨,幼时的时光像是一场梦,又或许是上辈子的事,自从他的父亲登上帝位,一切都变了,他不再是无忧无虑受尽宠爱,一心向往山水田园的小世子,想要不被深宫里的鬼魅吞噬,就得手握屠刀,冷性冷情。 所以他向宫里那些画皮女子学习了伪装和杀人,他一个一个除掉了当初那些暗害他母亲的女人,又在老皇帝面前伪装出一片拳拳孝心,暗中夺嫡。多少年的梦里,他真切地看见阴冷的宫殿里母亲紧紧抱着他,发现他浑身沾满鲜血后又把他推开,远远地离开他,仿佛他是从地狱钻上来的恶鬼。 可自从辛慎言到他身边后,那总是漫着血腥气的梦里忽然开辟出了一小片天地,那里有段温柔明亮的月光,照着远处看不真切的红影。 在梦外,那天除夕夜,他看着远处的场景和自己梦中竟然重合了,可另一个不速之客打搅了他的如梦似幻,竟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辛慎言。那之后季麓生发现,如同三年前一样,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执着也愈发失控。他开始时不明白怎么回事,可当他雨夜疾行,想把那个人抱在怀里时,却发现那人在写些想要逃离他身边的信。 季麓生当然不能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那么把辛慎言锁在他身边是最好的办法。 可看着辛慎言趴在床边低泣不止,他有些后悔了。季麓生那时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正是因为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所以既想靠近他,又怕伤害他,更担心自己之前说错的话做错的事让辛慎言无法原谅。于是季麓生几次想伸手抱一抱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手,仓皇离去。 思索了一夜,他还是决定要把他锁在自己这里,因为他突然生出了恐惧,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什么人爱他的,辛慎言的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季麓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把他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也就不需要知道了。可心底有个声音道出了真相,他是不敢知道。 像现在这样,他仍然不敢伸手去碰一碰在他身旁睡得正香的辛慎言。 季麓生又看了他几眼,悄然离去了。 那之后,二人之间却仿佛短暂地恢复了平静,谁也没去提之前的事。季麓生还是每日会来与辛慎言一同用膳,晚上会同榻而眠,只是紧紧抱着身边的人,没再与他有过什么。 辛慎言没有再哭闹过,淡然地接受了,可现在的他看着满目望去都是红墙绿瓦的深宫庭院,竟然一天天地无法忍受下去了。 他想离开了。 这一年的秋天依然天清气朗,皇家围场已经很久没有在秋天这么热闹过了,先帝是不喜欢这些舞刀弄枪的做派的,是以他在位的那些年,春猎秋围一次都不曾兴办过,到了季麓生继位,才恢复了尚武的传统。 今年的秋围季麓生带上了辛慎言,这让辛慎言有些惊讶,但也欣然前往,毕竟他已经在宫里呆了太久,久到有些忘怀了外面的风和雨是什么滋味。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凛过面上的微风。皇家禁城里的风也没有这旷野上的自由,下起雨时也总是带着哀怨。从前辛慎言在宫外时最喜欢下雨了,若是小雨他会上街走走,若是大雨他会静静在屋檐下看一个下午。 那是他另一种禁锢的日子里最爱的消遣之一,可自从去了宫中,便是这一点消遣都没有了。宫里的雨天总让他感觉不舒服。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雨天里是最适合杀人行凶的了,滂沱的雨声可以掩盖凶手的脚步声,而大雨过后又会把人的血和脚印通通冲刷干净。 远没有草原上的雨露干净和纯粹。 辛慎言看着在远方成群奔过的野羊和一些不知名的动物,再看看这天与这地,他笑了一声。 真正的天地连接处是没有那一道红墙的,所有生灵都能尽情在大地上奔跑和嬉戏,像风一样可以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像雨一般可以亲吻世间任何一块泥土。这些都是他做不到的。 辛慎言看着高高飞在天上的鹰,突然想起叔父在信中描写过的世上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自然景观,他心中好像被点燃了一把火,眼神也不复从前的犹疑和迷茫。 他要出去,或者死。 这些悄悄发生的变故季麓生是不知道的,他仔细思考过辛慎言现在最想要什么,他猜想是想离开他,就和其他人一样,但他可以给辛慎言所有,除了这个。于是季麓生带他来到了宫外,他想着,带辛慎言见见久违的风景,或许心境会开阔许多。而辛慎言也不负所望,眼中逐渐恢复了一些神采。季麓生觉得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这个结果让季麓生也十分愉悦,因而今年的猎物都比往年打得要多。这天他和辛慎言一同在原野上纵马,追着一只兔子闯入了野林中,慢慢甩开了大部队。 开始时一切顺利,他和辛慎言比着谁射下的猎物多,后者也不让着他,二人一时间竟不分上下。 “这几年未见你练习过骑射,怎么如此神勇?”季麓生笑道。 “君子六艺乃是我从小所学。”辛慎言回以一个自信的笑容,双腿夹了下马腹继续向林中探索。 季麓生轻笑一声摇摇头,在他身后跟上。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一只吊睛猛虎从侧面扑了出来一跃而起,眼看就要撕咬到辛慎言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季麓生抬起一箭瞄准那老虎一只眼睛便射,那一箭使出了他曾张开最大的弓的力度,以万钧之势射入猛虎眼眶,激得它狂吼一声,弃了辛慎言向季麓生扑来。 可先前使力太大,季麓生手中那弓已不能再用,他只得勒紧缰绳猛得控马调转马头躲开这一击,可那老虎竟一口咬穿了马脖子,将季麓生甩到了马下。 季麓生就地一滚拔出长剑,抵挡老虎冲他拍下的一爪。 辛慎言先是被惊得呆了,继而赶忙抽出箭瞄准,手上却颤抖不止,刚要射出时却被季麓生吼住了。 “言儿快走!去叫人来!我能撑住!” 说着季麓生手握长剑的手臂便被老虎拍得折断了,再无法使力,接着一爪劈在了他肩膀上。 辛慎言见状稳住了心神,喝道:“你闭嘴!” 一箭如流星射去,稳稳地射入那老虎耳内,痛得它发出一声长啸,向辛慎言扑来。 “言儿!!!” 辛慎言被老虎扑在地上,竭力拿长剑抵着虎口,已经要顶不住了。 突然,一泼血花浇在辛慎言脸上,方才还嘶吼着要吃他的老虎抽搐了几下,歪倒在一边死了。 季麓生扔了匕首,一脚踹开那虎尸,单手抱住了辛慎言把他牢牢搂在怀里,二人都是喘息不止。 “没事了,没事了……”季麓生紧张地擦着辛慎言脸上的血,脱力的手不停颤抖。 辛慎言瘫坐在地上,看着发冠歪斜,伤痕累累满身血污的季麓生,轻轻安抚着自己,那瞬间他突然觉得心中的潮水忽地卷过,又悄悄退下,留给他一片酸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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