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从婴儿身上爆发出一股黑气,悚然至极。
陆春秋呆住了。
鹊语暴起,剑风呼啸着向婴儿斩去。
葳蕤却自动出鞘,猛地挡住了鹊语,利剑相交,火花四溅,发出骇人的锐响。
黑气陡然缩回婴儿体内。陆春秋脸上泪水未干,眼睛里却已经不再流泪了。葳蕤入鞘,陆春秋看着唐望夕,坚定地道:“就算你不要这个孩子,我也要把他养大!”
唐望夕难以置信道:“阿春!你……!!”
陆春秋像下定了决心,抱紧婴儿便走出了小屋,鹊语入鞘,唐望夕立在原地,面色深沉如水。神婆被这场面吓到,躲到墙壁上紧紧贴着,见陆春秋出去了又看向唐望夕。唐望夕忽然向神婆走来,纠结了一番,问道:“现在附在那孩子身上的到底是什么……?”
神婆慌慌张张地摇了几下金铃,闭着眼皱起了眉,表情看上去十分卖力。她额上流下一滴冷汗,道:“是……一个新死不久的婴儿的邪祟,怨气强大,好像是经受了什么折磨后惨死的。”
唐望夕一语不发,也走出了小屋。
夜半时分,黑云滚滚,阴风阵阵,清冷的月辉微微照亮大地,风卷起陆春秋的衣角,撩乱她的头发。陆春秋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婴儿已经没有再哭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摸,抓住了陆春秋的脸,盯着她打量了许久,“咯咯”一笑。
唐望夕走到陆春秋身侧,陆春秋不太想看他,别过脸去。唐望夕纠结一番,还是揽住了陆春秋的肩,看向婴儿,伸出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脸,婴儿抓住了他的指尖。
过了会儿,陆春秋回过头来,轻轻靠在了唐望夕怀里。唐望夕一脸无奈地抿了抿嘴,叹了口气。
·
唐灼猛地醒来。
好像魂魄刚坠回身体里,恍惚了一阵,一摸自己的脸,脸颊上满是泪痕。
他低着头,浑身颤抖,攥紧了被子,咬住嘴唇,瞪大了眼睛,不住地大口大口喘气。
他不仅早就是一个死人,他还,夺走了本该属于“真正的唐灼”的东西……?
他到底是谁?
他心里猛地生起一股无力感与罪恶感,就好像是一个杀人的小偷,这么多年来,冒名顶替地占据了别人的一生,还如此心安理得。生在唐家的本不该是他,被众人环绕、关爱的本不该是他,衣食无忧的本不该是他,站在有些人身边的……站在玹子渊身边的,也不该是他。这个身份,这副身体,这个名字,都不是他的,都是假的。他不该是众星捧月的玄门小公子,而是一个无名无姓出生后不久便被折磨惨死的孤魂野鬼……
门被从外轻轻推开,一个声音叫道:“唐灼!”
这两个字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唐灼一个激灵钻进被子里,将自己紧紧裹住。脚步声走近道床边,玹子渊道:“唐灼……”
唐灼控制不住地喊道:“我不是!!!”
玹子渊道:“唐——”唐灼愤怒地道:“我说了我不是!!!”
屋外的人听见这个声音探头进来,时锦道:“大勺他这是怎么了???”
唐灼忍无可忍,将被子裹得更紧了,时锦见状不对,连忙又退了出去,关好门。玹子渊沉默半晌,下意识就想叫“唐灼”,话快出口又咽了回去,道:“你……先出来。”
唐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听见玹子渊说话也当耳旁风。玹子渊便也不再说话了,坐到床边,过了一会儿,唐灼才躲在被子里抹干泪水,悄悄掀起被子的一角,露出了脸。
玹子渊回头看见他终于出来了,也不再多问什么。唐灼道:“我、我们现在到哪了。”
玹子渊轻声道:“出了鬼镇。玹子康和玹子霖先出发去司音阁了。”
唐灼“喔”了一声,深深吸了几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尽量用和平常无异的声音道:“我只是做了个噩梦,现在好了,我、我有点饿,我想吃东西了。”
于是玹子渊将唐灼扶起来,唐灼走得有些快,先打开门出去了。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住在一个客栈。戚玥和白霞还在屋子里休息,时锦和时逸臣坐在大堂里吃东西,正巧是午饭时间。
唐灼在桌子一边坐下,玹子渊点了些菜来,唐灼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拿筷子面前有什么东西就往嘴里塞。时锦时不时回头瞟一眼,又瞟瞟玹子渊,见二人都没有要说明情况的意思便也闭嘴不语。玹子渊沉默着给唐灼夹菜,唐灼一边吃,一边回想那些画面,耳朵里不断传进时锦和时逸臣说话的声音,觉得一切都好像是假的,离自己那么遥远。一边吃眼睛一边红了,时不时偷偷抹一下泪。
第69章 丹心 从江南传来消息,傅奈川已死,玹家宴请各家人士于十日后前往司音阁赴宴。
白霞听闻这个消息后,痛哭不止,坐着四轮车,默默地先离开了。玹子渊拉着戚玥,回头看见唐灼正静静站在破甲城下,抬头望去。空荡荡了无生息的遗世巨都,阴云笼罩的天空,满空的沙尘。
从江西往江南去,为了散心,一行人放慢了脚步。一切即将画上句点的预感已经在唐灼心里扎根了,从花间镇幽林正式宣布回归以来,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唐灼对于自己的将来也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打算,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应该不会动摇了。自家的清白已经可以洗清,之后的事只需要交给玹子渊他们,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了。
……真的要结束了。
离开江西,来到了江南境内。河道两边的街道上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河道中时不时有小船划过,冲街道上吆喝卖水果等物。时锦和时逸臣还有白霞、戚玥几人坐到一家装饰得非常有风情的店里去了,唐灼从店里走出来,玹子渊跟在他后面,也不语。这时,唐灼忽然看见,在晕眼的阳光照耀下,从街道对面头顶着荷叶小跑过来一个人,那人身穿紫衣,面颊瘦削,长发披散,一抬头看见唐灼,掀翻荷叶一阵风似的狂奔而来,抱起唐灼道:“头儿——!!!”
路人纷纷侧目。唐灼也被吓了一跳,忙道:“好了好了快点放我下来!!”
唐灼双脚这才终于着了地,唐灼问道:“小黑,你将那些熟人已经安全送走了吗?”
小黑“嘿嘿”笑道:“是的啊头儿!!俺把他们送到了江南!这不就遇到你们了吗!”
唐灼微微一笑,道:“那就好。”这时,小黑又往前跑了几步,看见了正坐在店子里吃西瓜的时锦,时锦也一眼看到他了。小黑挥手道:“时公子!!!”时锦也道:“???大黑哥!!!”两人一见面又开始闹来闹去,在街上乱跑。时逸臣一拍桌子追出去道:“你们两个又乱跑!!!当心把人家摊子撞翻了赔钱!!!回去坐好!!!”
唐灼望着这一幕。来时还是人间四月,如今就已入了夏天。
这时,一艘小船从河道里驶过,船家冲岸上两人喊道:“两位公子,坐船吗?”
唐灼闻声回过头去,没想到这回玹子渊先开口了,道:“坐。”
于是玹子渊在唐灼还没反应过来一揽他的腰便足下一点掠入船中,船家道:“坐稳了哈。”便挥挥竿子,小船在河水上缓缓驶了起来。
二人在船中坐下,玹子渊对船家道:“船家,我们这是往哪里去?”船家道:“绕着这条河边行一圈,你们刚才往哪儿上来的等会儿就停在哪里。”玹子渊道:“多少钱。”船家道:“三文钱。”说完,玹子渊将钱抛了过去。
唐灼静静看着,没想到从前都是自己负责说话,玹子渊负责面无表情,现在倒换了过来,成了玹子渊说话,自己面无表情。想到这里,有些想笑。
终于有了二人相处的空间。玹子渊沉默一阵,拉了拉唐灼的手,道:“怎么样?”
唐灼觉得有些累,一歪,将脑袋搁在他肩头,道:“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我有些消化不来了。”
玹子渊道:“此后,往哪里去。”
唐灼微微睁大了眼睛,不语。玹子渊道:“你回来除了洗清自家的清白,还是为了什么。”
唐灼沉默一阵,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想回来呀……”
玹子渊道:“还有。”
唐灼“哎呀”一声,坐直了,看着玹子渊道:“你干嘛追着我问??我就是不说。”
说完,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娑了一娑,将它取了下来,道:“还给你。”
玹子渊一愣,又不顾唐灼挣扎重新给他硬戴上去了,凶巴巴道:“不许摘!”
这时,迎着小船又擦过一条小船,船上有几名身着彩衣的姑娘卖花环,玹子渊买了一个不容分说就扣到唐灼脑袋上,唐灼脸一红,挣扎道:“我不要这种东西!!快点给我拿下来!!!”
玹子渊将他强行按回去,唐灼道:“玹子渊!!!你好霸道!!!”
船家头也不回地笑道:“听这氛围两位公子莫非是刚刚闹了矛盾?唉,我这个过来人说啊,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总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不过吧,感情的确是太一帆风顺了不好,如果平静久了,突然起了什么波澜那就扛不住了。时不时闹点小矛盾,也算是一种情趣嘛,闹着闹着,感情就越来越深了不是?”
唐灼搔了搔脸,别过脸不看玹子渊。玹子渊居然道:“您说得很有道理。”
唐灼猛地回过头狂抵玹子渊,以示对他的不满。
岸上,时不时有小孩嬉笑着互相追赶。唐灼摸了摸,将花环戴正了,低着脑袋不说话。玹子渊道:“你那天梦见了什么。”
听得出来,这句话玹子渊一定是在心里想了很久才问出来的,经过了几日的奔波,才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问出来。唐灼知道玹子渊定是不想让自己一个人又憋着些什么难受的事受着,唐灼笑了一笑,道:“如果我不是‘唐灼’,你们还会喜欢我么。”
唐灼故意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他感觉二人间还是有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他也不想去捅破了,不想说得刻意。玹子渊愣了一下,看了看唐灼,道:“我不知道其他人会如何做,但对我来说,会。”
唐灼眼圈有些红,攥了攥手指,道:“……如果我早就是一个死人,只是强行占据了这具身体呢。”
玹子渊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那又如何?不论你之前是谁,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现在在我身边的就是‘唐灼’。我在意的是你的全部,不只是一个名字,或者是一具身体。你就是你。”
唐灼有些想哭,又忍不住想笑,眼角里分明泛起泪花,却情不自禁上扬嘴角,擦了擦眼泪,抱着玹子渊的脖子道:“我本来很想哭的,可结果一看见你我就想笑了,你一说话我就又想哭了,可是一抱着你我又忍不住笑。”
他真的笑了出来,道:“是啊,‘我就是我’。”
唐灼放开玹子渊,辟邪上的宝石发出阵阵光华。唐灼低头摸了摸辟邪,道:“可是我……我算是半个邪物,人不人鬼不鬼,终究还是不入流的。”
玹子渊道:“可是你能比他人多一种选择。”
唐灼颤了颤眼睫。
玹子渊看着唐灼,目光深邃道:“灵力也好,邪气也好,既然不可避免,就不要为它们所困,而是物尽其用,不要将邪气当成绊脚石,而是当成垫脚石。更何况,在整个玄门里,你是极少的同时拥有灵力与邪气的人,你可以有两种选择,有两种活法,它们都是你的一部分。”
唐灼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竹竿挑起,溅了半空水花。小船在河道里转了个弯,迎面展露出的又是另一幅风景。
那年在唐门湾……
坠下噬魂谷时的画面,渐渐地清晰起来。
陆春秋对他道:“娘不该生你。”
一股力推开,唐灼坠下了噬魂谷。
陆春秋一张泪脸,目光里有痛苦、有绝望、有不舍。
还有,一丝希望的寄托。
如果那天他没有坠入噬魂谷,他所能想象到的结局,一是生,对自己是半个邪物的事实痛恨绝望不已,自此自暴自弃,一生被人追杀,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就算还能一直活着,他也会最终忍受不了,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二是死,被他人抓住后,处死掉。
可是坠下噬魂谷后,唐灼奇迹地没有死去,他凭着体内的邪气在噬魂谷中活了下来,且幸运地遇到了小黑等人,最终离开了噬魂谷,重返了人间。
时隔六年,坠下噬魂谷时的画面依旧是那样清晰,只不过唐灼一度地不敢去细想,害怕自己又找到藏在那些画面里的刀子,血淋淋地加刺一把在心口上。
六年后,唐灼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试着去努力重新面对那些画面。唐灼呆呆地看着陆春秋,看见她张了张嘴,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她说的是——
画面放大了无数倍,一阵几乎轻不可闻的、几乎一不小心就会被从耳边刮过的风刮成碎片的声音道——
“活下去。”
唐灼忽然呜咽一声,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何曾抛弃,何曾忘记。
这么多年,他心里对陆春秋的情绪复杂得连自己也分不清。不敢去相信母亲对自己的好是假的,不敢去相信母亲想亲手断送自己的性命是真的。他活得处在自我分裂里面,每每在噬魂谷里醒来、在同此前完全不一样的昏暗如死水的孤零零的人间醒来,都会在心里再厌恶自己一分。被自己所珍视的人和人们所讨厌,再没有比这更令他痛苦的事了。
可原来这一切是有转机的。原来,他想要永远留在身边的人,本就一刻也没有离开。
唐灼忽然觉得轻松了,假装坚强地憋了这么久的泪水,终于得到了彻底放纵的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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