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梦一个比一个稀奇古怪,一个比一个压抑。浑浑噩噩睡到大半夜,一身凉汗,兰渐苏惊醒了。 屋内没烛火,他喉咙发干,下床摸黑寻水壶。摸到案几上的青花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忽见窗前站着一个正在翻书的人影,他吓一大跳。 仔仔细细看了两眼,兰渐苏方看清,那身穿融进夜色的黑衣的人,是兰崇琰。 兰崇琰正在窗旁借着月亮的亮光看书。年少不知眼睛宝贵,等哪天眼睛近视了,估计要为此痛哭流涕。 可兰渐苏已无心思去关心兰崇琰如何对待自己的双眼,他只是在想,这人,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在这里看书? 应是察觉到兰渐苏透过黑暗凝望着他,兰崇琰抬起眼,仅被月光照明的那半张脸,没什么激动神态地盯着被夜色笼住的兰渐苏:“你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兰渐苏下意识问。 “这是朕赏赐给你的宅子,朕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兰渐苏耳朵一刺。他觉得他得适应兰崇琰说“朕”这个字。 揉了揉眼睛,兰渐苏不再说话,将倒在杯子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喉咙的干渴,终于稍稍缓解。 兰崇琰放下书,从柜子里取出火折子。他来到案几前,坐在兰渐苏对面。 点亮案上的蜡烛,一团黄黄的幽光亮在二人中间。 二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谁也没躲着谁的眼神,谁也没觉得看着对方不说话有多尴尬。 “朕曾说过,你会心甘情愿跟朕走。”兰崇琰吹熄火折子上冒出来的火花,脸上浅淡的笑意,像是藏压在心底的,那对能掌控世间万物的满足。 兰渐苏现在出现在这里,就是兰崇琰的胜利。无论他采用什么手段。 兰渐苏不想和他讲什么大道理,也不想对兰崇琰说的这番话做什么打击和辩驳。他将茶杯放在桌上,道:“别说其他废话了,我人已经来了。浈献王和静闲雪呢?你把他们怎样了?” 桌上的茶杯并不只有一个,可兰崇琰非是要拿起兰渐苏喝过的那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 “你想见他们?” “你不是废话吗?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兰崇琰饮尽一杯茶,神情淡淡的:“你在这里乖乖的,听我的话。我就能让他们平安。” 兰渐苏道:“我不信你这些话,我要见他们,确认他们的生死。” “朕不答应。”他盯着兰渐苏的眼,道,“若是你知道他们被关押在何处,你会不去救他们吗?” 兰渐苏静默地看着兰崇琰的这双眼,这个眼神。 视线逐渐从兰崇琰脸上错开,兰渐苏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他安静了良晌,陡地,唇便泄出声笑。 兰崇琰问他:“你笑什么?” 兰渐苏兀自又笑了两声,他抬起头,带着那终于泛了苦涩的笑:“兰崇琰,我仔细想想,我也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但是为什么,”他眉一蹙,“为什么老天会让我碰上你?”
第101章 诛得一手好心 蜡烛上的黄火晃悠了一下,兰崇琰的呼吸有那么刹那是急促的,很快这急促的呼吸,平稳了。 兰崇琰放茶杯的力道近乎是摔,在桌面上碰出不轻的一响,茶水溅了些在桌上。 他笑出寒凉的声音。二人似乎在说话前,都得以冷笑作为开场白。“冷笑”能很好奠定一场对话的基调。起码能瞧得出来,这场谈话中,他们谁都不愉快。 “碰上了我,你觉得很痛苦是吗?那我呢?我何尝不痛苦?”兰崇琰半张脸藏在黑暗里,无限青白。另半张脸,让烛光照耀得犹似狱鬼。他像是在质问兰渐苏:“当年,我母后害死你母亲,你说她该死,所以我求助你时,你不救她。可浈献王呢?他也害了你母亲、害了你全族,你为何就非救他不可?” 兰崇琰早知道兰渐苏的身世。当初,他二人逃亡,他们离得最近的那个夜晚,兰崇琰便问过他,即便真相难以接受,是不是也要知道? 兰崇琰是知道这一切的。只是那个时候,他选择不说。兰渐苏想,或许那时是因为他正需要自己的帮助,因此让他们仍保持“血亲兄弟”这段虚假的关系。 面对兰崇琰的质问,兰渐苏没能回答上来。若要找一系列的理由、借口,他可以说,因为浈献王没直接害过他母亲,没直接害过他全族。因为他儿时是在浈献王的一念善意下活命的,浈献王间接救过他。因为浈献王接受他去当王庶子,所以他当时能暂得平安。因为浈献王算他半个养父,哪怕养了没多久。 然而这些理由,根本利益都是属于他自己,一一排出来,显得他无比自私。 只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可以不再待浈献王友善,却不能放任浈献王死。 对有意识以来,便与他为敌的先后,他没有浓烈的情感。一杆秤子,他无法偏向兰崇琰那边。 但要是先后同浈献王如今一样的处境,不是出于被法令制裁,而是被当作人质,他同样不会坐视不理。 然而这话说出来,兰崇琰想必是不信的。毕竟先后,已经死了。 兰崇琰看他久久沉默,眸光一暗,问:“是因为他是夙隐忧的父亲,而你怕夙隐忧受伤?” 兰渐苏不置可否。 兰崇琰笑声更凉了,不明却亮的灯火,像审判的光。他在“审判”兰渐苏时,脸上展出的神态,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酸苦。那是一种极具酸苦的“嘲笑”:“兰渐苏,原来你也没有那么伟大。你因为夙隐忧而想救浈献王,你难道不是害死你母亲、害死你全族的帮凶?你真不公平。朕和你十几年的情谊,比不上夙隐忧和你的这几年。” 兰渐苏合上双目,呼出一口沉重的气。张开眼后,他说:“若你因为我没帮过先后而心中有恨,那么我对不起你。” 兰崇琰想听的不是这句话,他站起身,背向兰渐苏,仰了仰头。发红的眼,在暗中并不能叫人细瞧出来。 他的拳头紧紧握着,握得每一节关节苍白,微微发着颤。神情复冷淡下来,他侧过一张脸:“过往的事,朕不想再提。总之,你待在这里安安分分的,朕保他们无虞。”语气在这里陡地转重,“可要是你妄想逃跑,朕就会从他们的手指开始,把他们身上的肢体一块块剁下来。” 他不像在危言耸听,现如今的兰崇琰,也不是会言过其实恫吓人的人。实在没那个必要。 吃了足有片刻惊,兰渐苏听见兰崇琰抬步离去的声音。 门被摔上的那一刻,兰渐苏终于明白自身所处的处境。 像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中的那个“寇”一样,他这个,被世人视作“夺嫡”失败的寇,没得到兰崇琰一杯毒酒,便要终身被软禁于此,受尽“王”的报复与折磨。 浈献王和静闲雪究竟还有没有活着,兰崇琰或许这一世都不会叫他知道了。 兰渐苏一夜尽想着逃离此地的方法,直到天将亮方又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久。 天没亮全,兰渐苏让外头喧闹的声音吵醒。伸着懒腰走出去,他慵懒地打呵欠,问“谁啊”。 大门外站着一排宫人,站在正中往前的,是一个蓝衣服的太监。 兰渐苏见的太监太多了,有些脸盲,记不起这个太监是谁。但显然这个太监是知道兰渐苏的,他请了一句兰渐苏接旨,兰渐苏不跪,他没多请。 太监敞开圣旨,字正腔圆地念了一堆拗口的文言文,兰渐苏一句没听懂。直到最后,才听懂那句“兹以覃恩封尔为天宣上卿,授一等麟钦公”。 兰渐苏:“什么?” 太监把腰恭敬地弯好:“请兰大人进宫,受皇上册封。” 兰渐苏奇怪地“啊”了一声,没明白太监这话的意思,也没明白圣旨的意思。 太监重复道:“请兰大人进宫,受皇上册封。” 兰渐苏心说,兰崇琰他妈脱线吧。 他扭过身走了,那小太监快步走道他面前,仍恭敬垂头弯腰,恭敬地拦住他的去路。 兰渐苏低头瞥着太监。 太监像没感情的机器重复道:“请兰大人进宫,受皇上册封。” 兰渐苏连话都不想讲,从太监身旁绕道走。 太监再次闪到兰渐苏面前:“兰大人若不遵旨,奴才们唯有在这里候着,候到兰大人方便为止。”话罢,将眼掀起来,盯着兰渐苏,低声道,“皇上说了,大人您不听话,他老人家就得使些另外的法子。” 兰渐苏瞪了太监一眼,太监将眼皮子垂下,双腿依旧牢牢定在兰渐苏面前。 烦躁,厌恶的心情,糅杂一起,在兰渐苏胸口漾开。 他生平最讨厌被人这样拘着。 没半点尊敬,几乎是狠力地拽过太监手中的圣旨,兰渐苏朝大门外走去。 * 宫人时间掐得准确,进宫后,适逢皇帝早朝。 兰渐苏双手交叉站在大殿外,看殿外太阳初升时一片清白的曦光。比起身旁拘谨的宫人,他的模样过于“目中无人”。皇上在殿内说着话,殿内殿外的人均很严肃,生怕稍不严肃一下便要掉脑袋。 一轮白黄色的火球,徐徐升出金色的瓦顶,晨风阵阵吹拂兰渐苏的发丝。连绵的金瓦,宽阔的灰砖广场,让整座皇宫,看起来既是壮观,又是荒凉。 兰渐苏冲身旁的一个小太监说:“你们每天看着这样的日出,会看腻吗?” 小太监吓得要死,缩着肩膀紧低头,不敢出一声半语。 兰渐苏道了声“无趣”,眯眼望那太阳越升越高,嵌在浩瀚云天上。 随后,殿内的太监,宣兰渐苏进殿。 兰渐苏垂下双臂,大步迈进了殿内。 满朝文武,立于两旁,余光看兰渐苏直着身子,步履不紧不慢从他们身旁一一擦过。沈评绿目光斜过来,落在兰渐苏身上,良久不能移去。身后的官员揪了揪沈评绿的袖子,沈评绿这方将头正回去。但不足未几,又侧目看来,眸光一片旖旎。 兰崇琰端坐龙椅上,身着金黄九龙袍,姿态威仪。这并非他故作出来的威仪,而是不知何时自有的威仪。在他眼皮底下的官员,总是浑身紧绷。他们似乎极怕兰崇琰,非出于臣子敬畏君王的惧怕,是生物对更强者本能的惧怕似。 兰渐苏十分不解他们的这种惧怕,他们面对先帝,都没有这样的惧怕。 龙椅后,一面高大的雕龙髹金屏风,周围陈列掐丝珐琅,大金香炉内的香气缕缕飘来,一股令人嗅之提神肃然的寒香。数百支洋烛,将江山升龙巨柱照得金碧辉煌。兰崇琰叫这一片金光包裹,整个人就似真正从天上掉下来的天子。 这算是兰渐苏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见登基后的兰崇琰。 当初在极乐巅山脚,天色太暗,他看不细兰崇琰。昨夜仅一盏微弱烛光,他也瞧不大真切。现在兰崇琰便穿着龙袍坐在那里,他清晰地看清了兰崇琰的神态,兰崇琰的五官。 兰渐苏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往年,先太后在世时,曾私底下与彼时还是太子的兰崇琰说过,瞧他心性稚嫩,穿上皇帝的龙袍,坐那龙椅上都得发怵。要他别以为“皇帝”这个位子是天上掉下来给他的,他得抓得住,也得坐得住。 当年的先太后,无缘见到今日兰崇琰在龙椅上睥睨众生的这幕,着实说得上一句可惜。 阶下三名太监,分别捧着将赐予兰渐苏的官服、官帽、印信。 站在兰崇琰身旁的总领太监,站出来又将封赏兰渐苏的圣旨宣读了一遍。 阶下三名太监迎上来,替兰渐苏披官服,戴官帽。 那重重的帽子,盖得兰渐苏头沉,委实佩服文武百官能将这一大顶帽子顶一辈子。 俩名太监在兰渐苏身上忙来忙去,为他穿戴好官服,第三名太监奉上印信。 兰渐苏迟疑了会儿,将印信接过。 兰崇琰唇角淡弯,道:“天宣上卿大人,从今往后,你便要恪尽职守,竭尽全力效忠朝廷,效忠大沣,效忠朕。” 兰渐苏反抗不得。想查出静闲雪和浈献王的下落,他要这么一头雾水的,被人当傀儡似的摆布。 他盯着手中玉色柔美的印信,眼中却被针刺似地发疼。胸口略闷。 兰崇琰诛得一手好心。 让他这么一个,与大沣有血海深仇的楼桑国人,从今往后,竭力效忠大沣。 作者有话说: 2021年滴第一更~沈丞相与翊王的戏份正在提上
第102章 不愿染尘埃 回去后,兰渐苏便将那身官服脱下来,扔在一旁。 他坐在蒲垫上,凝望随意扔在案几上的缎面官袍。灰尘飞到袍面,从这细腻的缎面滑落。大沣的官服,面料最是腻滑。听闻是想取不染尘埃的寓意,愿每个官员都能清清白白,一丝不染。 但越是强求的东西,越求不来。大沣千百来个官员,一杆子打下去,随随便便都能打出一地的油水。清官缩在角落,贴着一身脏旧了缝缝补补没钱新添的官袍胃里泛酸,而那些贪官的官袍,却比谁都“不染尘埃”。 兰渐苏喜听朝堂之事,国家之事,但讨厌极了官场之道。 在朝当官,不过权宜之计。他得想个法子找到静闲雪和浈献王,然后离开京城。他本来想给夙隐忧写封信,怕兰崇琰暗中截掉他的信,知夙隐忧如今尚在极乐巅,会命人前去暗袭,于是只得作罢。 一大清早就进宫忙活,眼下犯困了,兰渐苏两只眼皮打架,起身便想去榻上小憩一会儿。他不着不急,并非心里真不着不急。只不过眼下处境,即便他万分着急,出去乱吼乱叫,掘地刨土,也找不到浈献王和静闲雪的关押之地。干脆,先放宽心态,好好睡上一觉,在慢慢想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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