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泽轻哼一声,坐回床边,不再言语。 对面的薛绍林出声了:“念秋,你倒是憋气啊!你不是水性不错吗?” 徐莲生反呛道:“你下过水吗?鼻孔朝天的时候,憋气也不管用。” “翠娥来我家报信,我想你好歹咬牙撑个几日,待我在外斡旋或许有转圜余地。你倒好,天还没亮就把我咬进来了。”薛绍林长叹一声。 “说得轻巧,这是皇上要整你,你又能怎样?我不过是附带的陪葬品罢了。” “最起码,我能到别处避避风头。” “薛尚书,你良心呢?那我怎么办!” 不知不觉,二人将私下独处时的交谈方式带进了牢里,颇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宋泽冷眼旁观,尽是不屑。其他几个同僚也开始责怪徐莲生骨头太软,一打就招。 众人骂了他一会儿,又开始问账册的细节,每个人都贪了多少。徐莲生慢条斯理地逐一说了,薛绍林感叹: “所谓罗织罪名,不过于此,根本毫无逻辑。本官的确收过银子,比账册上记得还多,可绝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我绝不认罪。”宋泽抛出二字,掷地有声,随后就陷入一种倔强的沉默,视徐莲生如无物。 天亮之后,陆续提审过堂,在罗织的“铁证”和徐莲生的口供之下,众人略做争辩,便认命了。宋泽拒不认罪,杖刑四十,被拖回来的。 短短十日后,薛绍林转入死牢。徐莲生躺在床上,头枕双臂,凝望那方小窗。隔壁的两个同僚在悠哉地写遗言,回顾一生,交代后事,已写了厚厚一沓纸。而宋泽在第三次过堂,怒骂声隐隐传入牢房。 “宋泽倒铁骨铮铮,宁折不弯。”一人道。 “我赌他这次必然认罪。”另一人道。 “不见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出了名的一根筋,不然早就高升了。” “谁叫他弹劾郑方杰奸~杀民女,连参十本?把大好的仕途参没了,差点把他岳丈气死。” 徐莲生惊坐而起,猛地扑在牢柱上:“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他还以为宋泽失信,从没参过郑方杰。 “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要不是他又犯驴,我还想不起来呢。” 徐莲生忽然发了疯似的踹向牢门,尖声嘶喊:“来人,我要翻供!你们来重新审我!宋泽他没受贿——”宋泽不曾失信,而且尽力了。自己却怕死怕痛,污蔑一个近乎于完人的真君子。 待脑子里的热劲儿散去,他又不喊了,觉得自己十分滑稽。别说翻不了供,就算能,他照样受不住那些刑罚。
第9章 玉碎 半个时辰后,宋泽被两个狱卒架回牢室,搁在床上,素服几乎被血染成了喜服。狱医随后而来,查看了伤情,临走前留下干净衣物和两包药粉,让徐莲生帮忙上药。 “宋大人?”他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便颤颤巍巍地掀开那身被血浸透的衣服,只见从脊背到大腿全都血肉模糊,新伤叠着旧伤。有的前两天刚结痂,又被笞、杖这类常刑打得迸裂,伤口血红狰狞地张着,如婴儿嘴。 徐莲生仔细地洒了药粉,血很快止住。一抬眼,正撞进一双平静无波的深眸。 “多谢。”说完这两个字,宋泽又转过脸去,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这十来天里,除了最基本的交流,他极少说话。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也不愿意听我说话。可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由衷钦佩你,但你这么硬扛着,山都秃了,何苦呢。” 宋泽淡淡道:“宁为玉碎。” 徐莲生将干净衣物盖在他身上,退回自己的床铺,招来狱卒问:“按照牢里的规矩,家眷可以每十天探视一回吧?” 巧的是,刚得到肯定答复,翠娥就颠颠地来了。她先送给狱卒酒菜,官爷长官爷短地献殷勤,见到徐莲生后又哭又笑。二人聊了一会儿,翠娥圆润的脸蛋儿上展开狡黠的微笑,道: “家被抄了,但我藏了几件首饰,足够生活和为您打点狱中的吃穿用度。” “伙食倒还行,这片监牢是专为官吏预备的。你好好看家,我争取活着出去。” 翠娥含泪点头,把带来的饭菜、瓜果、衣物塞给徐莲生,忽然瞪圆了眼低声惊呼:“我的亲娘呀,那是谁啊,血葫芦似的!” “宋泽宋大人,他不肯认罪。” “不是说,有功名在身的人不动刑吗?” “那得看情况,律法是灵活的。”徐莲生凑近她耳语,“这两天,你务必要想办法去见刑部左侍郎赵清源,说我非常想见他,不见死不瞑目。” 翠娥走后,徐莲生把她带来的熏鸡、烧鹅跟几位同僚分食了,又去掉油腻的鸡皮,把鸡腿肉撕成条,喂给宋泽。 宋泽倒没拒绝,吃了肉挣扎起身,慢慢换好衣服,似乎预感到家人将至。不多时,果然来了对老夫妇,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这是徐莲生头一次见到宋泽的儿子,从相貌来看,那位千金小姐应该不丑。 孩子小名叫核桃,一直强忍着泪,眼中的刚毅倔强神似他爹。宋泽叮嘱儿子要孝顺祖父母,最后道:“你再来时,也许我已经死了。你记住,为父到死都是无罪之身,没人能逼我低头。你好好念书,有朝一日为我翻案。” 几天后,其他同僚陆续也转入死牢,只剩死不认罪的宋泽,和贪墨数额最低的徐莲生——两千五百两银子。 牢狱生活寂寞,夜里伤痛难忍,宋泽的话渐渐多了。说自己家乡在西安府商州一带,有二顷田地,不算富贵,但从小到大没挨过打,干过的粗活屈指可数,其中最难的是剥莲蓬。 “那次随先帝南巡,买了筐莲蓬。剥了半天,始终不得其法,不过还是全吃了。莲蓬鲜绿如翡翠,莲子滋味清甜,比北方的好吃……” 徐莲生听着这道清朗的声音,如一泓清泉石上流。他又开始劝宋泽认罪,宋泽就说困了,不谈了,可整夜都疼得阵阵抽气。 又一次过堂回来,宋泽凌乱的发丝湿淋淋,想来期间曾昏死又被水泼醒。徐莲生像个经验丰富的老郎中,手脚麻利地为他剥去血衣,清洁伤口,敷药,已然很是熟练。 宋泽侧头趴卧在褥子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睁的眼中却迸出精光,毫无屈服之意,眼珠随徐莲生的动作转动。 “宋大人在看什么?” “我听郭权说,你受审时唯独不愿污蔑我,然后就受了刑,差点溺死。为什么?” “因为我呛水了呗!” 宋泽竟然还有力气笑:“我指的是你不愿污蔑我。” “因为,我很想与你结交。不过我也知道,你认为我不顾廉耻,攀附薛绍林,不屑与我为伍。”徐莲生小心翼翼地往伤口撒药粉,“可是宋大人,我不是小人,只是常人。” “你喜欢薛绍林吗?” “不喜欢,甚至于很恶心。我只想快点晋升而已,恰好遇到喜欢男色的堂官,就顺势而为。” “你倒无耻得坦荡荡。” 忽然,徐莲生发现宋泽的右小腿不对劲。半条腿都紫了,且肿得厉害,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竟是胫骨断了! 他扑通跌坐在地,惊恐地低呼道:“你、你腿断了!你腿断了!你腿断了!” “我知道,不用提醒,夹棍夹的。” “我、我还以为,你都疼得麻木了……” “怎么会,人只要活着,就会疼。” 徐莲生喊来狱医,简单固定住断腿。他见狱医不用心,在其离开后又重新包扎一遍,拆了自己的一块床板当夹板。 晚饭是面饼、米粥、两样青菜,他把饼掰成小块,一边喂无力吃饭的宋泽,一边往自己嘴里塞,哀求道:“宋大人,你就认了,万一能活下去呢?被打死在牢里,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这是黄连树上摘果子,自讨苦吃。” “食不言寝不语。这几天,只要一吃饭,你就开始絮叨。” 饭后,宋泽开始高烧,很快人事不省,断腿肿得像装满谷子的麻袋。徐莲生要来冷水,撕了衣服当手帕,覆在他滚烫的额上。 徐莲生让狱医去煎清热的药,狱医很快端来汤药,却道:“徐大人,我看你还是别喂给他了。” “怎么,这药不对?”他舀起一勺嗅了嗅。 “他一身嶙峋骨,不如就让他这么去了,还好受点。再去过堂,用刑只会更重,生不如死。” 徐莲生一愣,立即明白话糙理不糙。汤药由烫转温,他几次端起药碗,又缓缓放下。宋泽本身似乎并无求死之意,昏迷前还吃了整整两个饼,可是再硬扛下去…… 正兀自出神,耳边忽然响起气若游丝的声音:“徐大人,劳驾。” 宋泽缓缓移动手指,指指药碗,又昏了过去。 徐莲生不再犹豫,将男人的头抱在怀里,喂了一勺药,可全顺着嘴角流光了。他只能先含进自己嘴里,又口对口地渡过去,同时用力鼓气。喂完最后一口,他不禁情动,将这一举动变为轻吻,抬眼见宋泽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多谢。” “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 宋泽时醒时睡,断断续续地讲道:“我这辈子,活到此时此刻,有三件憾事。一是无法继续在双亲跟前尽孝,二是不能教犬子读书做人,三是……三是没能帮一个叫莲生的少年郎参倒郑方杰。我生平言必信行必果,只有这一件……这一件没办到。” “你在说遗言吗?好好休息,只要活着,就有盼头。”徐莲生守在床边,每隔一会儿,就换下宋泽额上的湿布。他闲得无聊,哼起一曲江南小调。春夜微醺,灯影浆声,恍如隔世。唉,官做得好好的,怎么就进了大牢呢。 ———— PS:腿会治好的~
第10章 偷生 有脚步声靠近,是个狱卒,传话道:“徐大人,你家婢女托我告诉你,你让她办的事,她办妥了,你想见的人今夜会来。” “妙极,妙极!”徐莲生心头燃起希望之火,高兴得在牢室里绕了好几圈,又牵起昏睡中的男人的手,喃喃自语道:“我豁出这张脸,也要让咱们两个活下去。自甘下贱可耻,但一定有用。” 他让狱卒提两桶水来,热水最好,冷水也凑合。还有梳子、澡豆一类的梳洗用具。狱卒虽然调侃他虎落平阳穷折腾,但也照做了,毕竟都收过翠娥的好处。 几个狱卒还围观他梳洗,嬉笑揶揄道:“徐大人白得像刚出笼屉的馒头,可惜啊,如此绝色陷于牢狱之中。” 敲过三更,徐莲生听见值守的狱卒在参拜赵大人。他忙微微扯开领口,挤出几滴眼泪挂在脸上,依着牢门望眼欲穿,楚楚可怜仿佛一支沾着晨露的初荷。那日在堂上,他一眼就看出赵清源和薛绍林同个癖好。 过道灯火幽微,赵清源提着灯笼,独自走到牢门前。见徐莲生这副样子,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柔声道:“你气色倒还不错,看在以往的交情,我让狱中小吏别为难你,你没受苦吧?” “罪员徐念秋多谢大人挂念,不曾受苦。” “那你为何暗自垂泪?”赵清源将灯笼提了提,瞥向昏睡中的宋泽,接着掏出手帕递过来。 “我想让大人帮我擦……”徐莲生没有接,而是把脸凑近牢柱,声音婉转凄切,“罪员是将死之人,这点请求总该满足吧?” 赵清源低沉地笑了,收起手帕,用手指抹去挂在他脸上的泪珠,顺势挑起他的下巴,问道:“说吧,为什么想见我?” “求大人给我条活路,我怕疼,不想砍头。”他双手探出门去,抓住赵清源手腕。又缓缓跪了下去,抱住男人的大腿,将脸贴在上面磨蹭,“砍头得多疼啊,求大人高抬贵手,做活案卷,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给条活路吧。” 赵清源沉默半晌,叹息道:“我想想办法。” “宋泽官阶比我低,您顺手也给他一条活路,让我们两个一块出去,免得引人多嘴。再过堂时,就别用刑了,不然我总是得半夜爬起来照料他,一看见血我就害怕,吃不好睡不好的。” “说实话,他本可以免去许多皮肉之苦,是郑大人要我顺便整治他。不知你是否耳闻,他多年前得罪过郑大人,硬是在先帝面前说人家奸~杀民女,这条性命怕是留不下了。” “那您这样告诉郑大人,就说宋泽在牢里只剩半条命,苟延残喘,还残了一条腿,活着比死了遭罪。”徐莲生攀着赵清源的腿,慢慢往上磨蹭,“假如就我一个人活着,难免会有人背后嚼舌根,毕竟咱们是同乡,这样对大人不利。” “那你怎么报答我呢?”赵清源轻轻捏住他的脸晃了晃。 “我家被抄了,身无长物,浑身上下就剩这连骨头带肉一百多斤。您若不嫌弃,我到您府上为奴为婢,日夜侍奉。” 赵清源微微眯起眼,唤来狱卒:“打开牢门,提审罪员徐念秋,带到公堂边的厢房。” 徐莲生最后一次更换了宋泽额上的湿布,轻声道:“你给老子退烧,好好活着,不许死。”之后迈出牢室,任由狱卒为自己带上镣铐。 晨光熹微,徐莲生踉踉跄跄地回到牢里,立即去摸宋泽的脸。 还烫着,不过总比凉了好。赵清源离开前,留下几颗金豆子,他立即叫来狱医,让对方去请个会接骨的郎中、抓最好的药。 不眠不休守了两天,宋泽终于退了烧,腿也不那样肿了。虽然捡回条命,却陷入沉默,被狱医诊断为“烧傻了”。 很快,宋泽又被提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并说出几日来第一句话:“我认罪画押了。” 徐莲生长舒一口气:“宋大人啊,我还以为你傻掉了。你想通了就好,我和监办此案的赵清源有些交情,又是同乡,他会给咱们留条活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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