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觉得现实荒谬,自祁家堡事变以来诸事毫无真实感。他是抱着必死的觉悟去刺杀吴金飞的,事成之后,意外因为谢清迟的一句话,吊着一口气坚持到逃出生天。可逃出生天后又该做些什么呢? 这问题或许该由祁家堡的慈母严父回答,但他们都不在了,离开得那样彻底,连祁云梦中都不曾再见。 祁云从未有如此迷茫的时刻,仿佛暗夜行路,前不知所往,后不知所踪。他所思漫无边际,有时想起祁家堡往事,有时想起吴金飞死状,还有些时候,想的是扶摇庄的谢清迟。对祁云而言,谢清迟仍是一个谜。他说他要查河西舵之事,那么祁云杀了吴金飞,是否他那边也会顺利些?可那人现在是眼盲的,看不见这些…… 他养病时思绪繁芜,纵是想起谢清迟,却不知自己对他是什么心思,感激有之,戒备有之,甚至怜惜也未尝没有。他不知道吴金飞的死是否能算作他的报恩,也不知道他要如何再联系谢清迟、或者他是否该再联系他。 谢清迟会在碧苑春等他吗?
第9章 九·窥豹 九·窥豹 祁云没料到的是,还没等他决定是否去见谢清迟,谢清迟便先来见了他。 二月初,梅园的梅花已开到盛处,冷香萦室。祁云在燕真少见如此种类繁多的梅花,难得地起了些好奇。他裹着厚实裘衣一路走入梅林深处,转过一处岔路,见到了一间飞檐小亭。亭子里已有一人背对他而坐。那人身着深青衣衫,背影清瘦,明明没看见脸,却已给祁云莫名的熟悉感。 祁云恍惚一霎,手臂不经意擦过身侧梅枝,枝叶簌簌作响。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面容清隽,眉目风流,可不正是谢清迟。 谢清迟见到祁云,微微一笑,道:“你醒了。我先前想去见你,你还在睡,我便来亭子里观梅。” 祁云本来受伤未愈,贪睡也是寻常,听得谢清迟这样说,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羞恼,又隐隐悸动。他轻咳一声,转开思绪,问道:“谢庄主是怎么找过来的?” 谢清迟说:“我与梅姬是故友。” 祁云未料到这个答案,仔细想来,却似乎很是合理。梅姬是看到红袖才救下他,而红袖正是谢清迟让他窃的——谢清迟可知道梅姬也潜伏在陈府? 祁云还未想通此节,便听到梅姬的声音:“早先约你,尽是推脱,如今有这位小友在,才终于请动你观梅。这故友,不当也罢。” 说着,梅姬从梅林一侧款款步出,一袭红衣,颜色娇艳,衬得周身梅花都失色。 谢清迟知她只是调侃,闻言微微一笑,也不申辩。祁云却从中听出了一些意外的信息,惊讶道:“你看得见了?” “托福,”谢清迟颔首道,“天气转暖,渐渐看得见了,才来接你。” 他来接我。 这句话仿佛当头棒喝,祁云一时间怔在原地,无意识地抠住掌心,竟忘记了回话。 梅姬瞧了他一眼,转向谢清迟道:“吴金飞一死,峡州那边立刻会怀疑到你,扶摇庄怕是要乱。” 谢清迟叹道:“还不够乱么。” 梅姬脸色一暗。 谢清迟宽慰道:“梅姬勿忧,竹烟儿已被我调走。” “那是最好。”梅姬低声道。 三人在梅园沉默而立。朔风渐起,天色转暗,远远有黑云翻涌在天际。梅姬扬起手臂,一指祁云,道:“人我已完璧归赵,可还有事?” 谢清迟欠身道谢,又道:“还想请梅姐姐同原家那边联络一番。” 梅姬蹙眉道:“怎么?为何要将知随卷进来?” 谢清迟道:“祁家堡之变后,忽然想起了当年事里一些蹊跷之处,只是现在还不能断言。过阵子我会去一趟峡州和千古楼,届时若能查清此事,便飞鸽传书给你。” 梅姬颔首道:“知道了。我等你消息。” 谢清迟凝视梅姬双眼,正色道:“梅姐姐小心行事,务必要以自身为重。” 梅姬一哂:“自身为重?谁都说得我,就是你说不得。” 言毕,她潇洒地一甩衣袖,转身回了梅林之中,那一衫极艳丽的红裳渐渐隐没于梅花。 谢清迟将祁云带回了襄阳城内的一处小院。祁云孑然一身,没带什么行李,将唐捐卸下就算是安顿下来。 小院里没有旁人,祁云的药便落到了谢清迟手上。扶摇庄初见谢清迟时,祁云曾经以为他是个汉人大夫,此刻谢清迟坐在小凳上专注看顾泥炉火的样子,倒的确是像个大夫的。祁云倚在门上,安静看谢清迟动作,不觉竟入了迷。还是谢清迟见他在门口站得久了,恐他风寒入体,才将人赶走。 祁云每日最后一帖药须在黄昏时分服用。他在屋里等不多时,谢清迟便端着药碗来了。他用药时,谢清迟就坐在桌边看着。 原先谢清迟看不见,祁云倒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谢清迟专注地盯着,他却颇为不自在,哪怕只是喝个药,都觉得仿佛是被谢清迟所评断着,很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如是再三,祁云干脆放下药碗,起了个话头,想引开谢清迟的注意。 祁云道:“谢庄主新置了这处院子,以后是不在碧苑春落脚了?” 谢清迟眉梢一挑:“那身份是为吴金飞准备的。现在既已事成,‘暮雪姑娘’须得避避风头,过上半年才好再出现。” 既然谢清迟自己说到了这里,祁云也不打算放过。他追问道:“你也想杀吴金飞?你说你要查河西舵,为什么?” 谢清迟微一摇头:“我有我的理由。” 言下之意,是与祁云无关。 祁云咬了咬牙,问出了他真正想知道的:“你到底为什么帮我?” 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过三遍,谢清迟往往顾左右而言它,从未正面回答。然而这一次,谢清迟的反应与往常有所不同。 谢清迟苍白面色被残烛印照出一种奇异的胭红。他凝视着祁云的面容,那目光几乎是悲哀的,仿佛谢清迟有万般忧思,求而不得,必得寄寓其中。祁云见过这样的眼睛,在燕真的驼队里,他的骆驼就是用这样的眼睛凝视着濒死的配偶,在沙漠中屈膝跪倒,久久不肯起身。 祁云从未想过,向来云淡风轻的谢清迟竟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祁云被盯得心慌。这种心慌同谢清迟看他喝药、又或说来“接他”时他的心中悸动是截然不同的。他不自在地侧过头,正见到烛泪积满灯盏,烛芯垂在一侧。他弹出一指,“噼啪”一声,灯花便落下了。 这声音仿佛敲醒了谢清迟。他一低头移开视线,再抬头时,又是祁云熟悉的那个谢清迟了。他十指交握,放在桌上,望向祁云,温声道:“你杀死吴金飞,就算通过了考验。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祁云眉头皱得更紧,“什么交易?” 谢清迟道:“我助你复仇。” 祁云一怔,下意识反驳道:“我已杀了吴金飞。” “祁少侠,有件事,不知你可曾想过。”谢清迟放慢了语速,“吴金飞是玄机教河西舵舵主,与祁家堡远隔千里。他为什么要对祁家堡动手?” 谢清迟话刚落音,一个声音便在祁云心中大叫起来。是了!是了!这就是哪怕手刃吴金飞也未能使他有复仇的轻松感的原因!他一直不去想这些,是知道哪怕仅仅是向吴金飞复仇都未必能成、甚至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去,至于吴金飞身后还有何人,祁云势单力薄,岂能撼动? 他将更深层的恨意掩藏在对吴金飞动手时的小心谨慎之下,时日久了,连自己都要相信那是不可为之事,但少年人岂有真的不可为?祁云哪会是心思缜密的性格,哪里是满腹思虑的年纪呢?一剑霜寒十四州,快意恩仇,那才是他所欲所求啊。 可他又如何做得到? 积攒已久的情绪骤然释放出来,祁云呼吸粗重,心脏骤然收缩,喉头一甜,竟呕出了一口血来。他嘴里尽是血腥之气,唇边血痕斑斑,自己尚无心顾及,斜地已里伸来了一方白帕,乃是谢清迟递来的。他被谢清迟看去这狼狈模样,心中更是难受,胡乱在嘴上一擦,便将帕子揣进了自己怀里,抬起头来。 谢清迟性格本就体贴,自陈府一役后,对祁云似乎更温柔一些,连言语上也不再带刺。他未对祁云的反应做出评价,只是自袖口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祁云。祁云接过信封扫了一眼,呼吸蓦地空了一拍。他认得那繁复的红漆标记,正与他在原知随藏宝楼所看到的的玄机教河西舵信笺相同,不可能有错。 他急急展开信纸,读不得两行便攥紧了拳头,越看越心惊肉跳。这正是他所寻找的河西舵与地掌令的通信。 是地掌令赫安对祁家堡下达的灭门令。 祁云读得愤怒,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几乎要将信纸攥碎。谢清迟意图阻止,右手搭上了祁云手腕。祁云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五指化钩就要反击。谢清迟任祁云来势汹汹地朝自己招呼,不吭一声,也不作闪避,自他手中抽走了信笺重新封装好,塞进祁云袖子里,动作很是自然。 谢清迟道:“此事不仅是赫安之意,还应继续向上追查。信上或有可用的消息。” 祁云又如何不知?他只是一时愤怒冲昏了头脑,还险些为此伤了谢清迟,幸好及时反应过来,停住了动作。祁云心中愧疚,心智稍复,想起了谢清迟的话,沉声道:“你要什么代价?” 谢清迟观察他片刻,摇头道:“你此刻心神动摇,做出的选择未必理智。我不会在此时问你。” 祁云坚持道:“你说。” 谢清迟沉默片刻,答道:“你。” 祁云茫然道:“什么?” 谢清迟却不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祁云。祁云自他眼瞳里照见自己的表情,急切无措,惶然可悲。他霍地站起来,转过身去,不肯再让谢清迟看他。他低声道:“你……你可是觉得我没用?是了,我才智不如你,武学亦不如你,交易?我能与你交易什么呢?” 说到后来,话音竟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 谢清迟道:“不可妄自菲薄。”他起身走到祁云身后,停顿片刻,将右手按在祁云肩上。祁云浑身一震,但仍不肯回头看他。谢清迟见他如此,也不作勉强,右手在祁云肩上轻拍一拍,道:“你早些休息。” 说完,便步出了祁云的房间,又为他合上门扉。 谢清迟的脚步声渐远,祁云站在原地,只觉得万籁俱寂,唯有窗外飞过数只寒鸦,嘲哳作声。他在昏暗烛光中怔怔地听着,不知何时,已落下两行清泪。
第10章 十·割袍 十·割袍 那夜过后,祁云其实有些怕见谢清迟,唯恐心中尴尬。哪知此后数日谢清迟买了匹马儿,镇日早出晚归,便是想见都难。只有灶房里留着的一只药碗和旁边数行服药的嘱托,告诉祁云谢清迟的确仍住在这里。 见面时害怕尴尬,不见时却偏偏想念。祁云越起越早,只为能在谢清迟出门前与他一道用早饭。他的伤势已不影响平时行动,见谢清迟日日奔波,便提议谢清迟分拨一些事件,让自己代劳。谢清迟却只是一笑,道:“用得着你的地方还多着呢,且慢慢养伤吧。”祁云不愿被搪塞,多追问几次,谢清迟仍是只让他好好养伤,别的一概不谈。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祁云胸口伤势终于恢复到可以练剑。当天夜里,祁云抱着唐捐坐在小院门口,直到月上梢头,终于等到了归来的谢清迟。 谢清迟骑在马上,远远见到院子门口有人影,到得近处才发现是正打着瞌睡的祁云,哑然失笑。他勒紧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祁云被声响惊醒,从睡梦中跳起来,这才发现谢清迟回来了。他摸了摸鼻子,转身推开院门。谢清迟翻身下马,牵着绳子跟在后头。 祁云一进院门便不知所踪。谢清迟将马儿系在马槽,见槽里马草将尽,正要去抱,祁云已抱来一大垛马草,堆在了槽里。谢清迟皱眉道:“你伤势未痊愈,不可移动重物。”祁云却道:“我连剑都使得,抱个马草有什么使不得?” 月朗星稀,祁云怀抱唐捐剑,直视着谢清迟双眼道:“谢庄主若是觉得祁云还堪用,就请把那日的交易接着说下去。我不做无用之人。” 谢清迟叹气道:“先回屋里去,莫在这里吹冷风。” 祁云执拗盯着他,谢清迟拿他没办法,只好走在前头,进了祁云的屋子。过不多时,祁云也回来了,左手托着一壶热茶,右手仍将唐捐剑抱在胸前。 谢清迟接过茶,为二人各斟一杯,抬眼见祁云仍抱着剑,无奈道:“你先把剑放下来。” 祁云道:“我若放下剑,谢庄主怕是又要当我是个病秧子了。”祁云遇见谢清迟三次,一次是从祁家堡逃离险死还生,一次是在陈府中了玄机教的毒,再一次是现在。不能怪谢清迟对他有偏见,但祁云也不肯始终被当做无用之人对待。 他眼神灼灼,盯着谢清迟,问道:“那日庄主说的交易,还算数吗?” 谢清迟沉默片刻,道:“你可想清楚了?” 祁云干脆道:“你助我复仇,我为你卖命。” 谢清迟摇摇头,凝视祁云,低声道:“我不要你卖命。我要的是你。” 祁云记得谢清迟当日便说的是要“他”,现下看来,并不是要他卖命的意思。除却这个,还能是什么?不知为何,祁云心跳渐快,渐渐响如擂鼓。为了掩饰,他端起茶杯一口饮尽,故作镇定道:“什么意思?” 谢清迟无奈一笑。自袅袅茶烟里,那笑容模糊不清。谢青云俯身靠近祁云,祁云屏住了呼吸,见他从自己怀里抽出唐捐剑,反手握在剑鞘中段,以剑柄挑开了祁云的衣物,动作是刻意地轻佻:“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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