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公主的要求,那我后日一早便送素素一趟。”裴玦道。 王夫人瞧他神色无异,忍不住问道:“你与公主……” “我与公主昔日有旧,母亲也是清楚的。”裴玦坦然道,“公主邀我,应也是为着叙旧。” 王夫人腹诽,若当真是叙旧,为何不堂堂正正相邀!不过王夫人转念一想,以承平公主的名声,若裴玦与她走得近些,难保不会被嚼舌根子,以为裴玦如今是公主的入幕之宾。 两日后,裴玦与裴素素一行抵达承平公主位于乐游原上的“晚庄”。 晚庄占地不小,说是承平公主的行宫也不为过,裴玦与裴素素都是头一回来到晚庄为客,也不由暗自惊叹。 晚庄前院有一片碧色清波的水域,乃是引了曲江池的水修筑而成的晚池,如翡翠一般点缀在院中。裴玦与裴素素踏过石桥,便来到松风堂前。松风堂一如其名,堂前两棵青松,郁郁苍苍,亭亭如盖,与楼宇一般高,在堂前投下了一大片的阴影,若是夏日里,松风阵阵,的确是个纳凉好去处。 兰桨通传裴玦与裴素素来时,李梵清恰在松风堂内,她是百无聊赖,只得左手与右手下着棋。 李梵清三言两语吩咐下去,让桂舟领了裴素素先去种云馆安置,自己则把棋枰一拂,起身抖了抖衣袖,亲去迎了裴玦。 因是居家,李梵清只拢了个螺髻,拿一支凤头步摇簪了发,素色的广袖上襦并丁香色多宝团花的下裙,连披帛都未曾挽。 李梵清并不觉得见裴玦是一件多庄重的事情,是以她也未曾有更衣的打算。她见到裴玦,果然裴玦亦是一身箭袖牙白色暗纹圆领袍服并蹀躞玉带,腰间佩着玉饰,也未见有多正式。 李梵清不由多瞧了那玉饰一眼,凤首还是鸟首的样式,有些眼熟,样子也是好看的,可戴在他身上却显出些女气。不及李梵清再看清那玉饰,裴玦便已然入了座,倒是比她这个主人家还随意。 二人此间对坐,倒是有几分闲话家常的意味。 李梵清从容笑道:“积玉应也是头一回来我这庄子罢。” 裴玦点了点头,却不答话,李梵清倒也未在意,抬手让兰桨给裴玦沏了一盏茶。沏罢茶,李梵清便使了个眼色给兰桨,示意她退下。 见兰桨退下,守在了松风堂外,李梵清便娓娓道:“这茶乃是蒙山茶,煮茶之水是去岁冬日里,晚庄松、梅上积雪化来,你且尝尝。”说罢,李梵清自己先呷了一口,暗自点头,颇为自得,她这茶当真是色淡香长,饮罢唇齿留香。 裴玦倒是丝毫未动,垂了眼帘,似在深思。 “公主私下派人查我。”不是疑问的语气,亦不是试探。 李梵清咽了一口茶水,倒是镇定自若,缓道:“那积玉做过什么事,是本宫未曾查到的吗?不若你直截同本宫讲一讲,本宫自当洗耳恭听。” 裴玦目光沉沉而坚定,良久后才道:“我不会害子逊的。” 李梵清眯了眯双目,似是不信,又问道:“晋国公府出事前半年,你离开了长安;出事后又不过半年,你父亲便升了宰相,啧啧。裴积玉,我倒是很想相信你,但是……” 裴玦打断道:“公主是如何想此案的?先人语,‘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偌大一个国公府,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敢问公主,‘扶之者’何在也?”没有“扶之者”,自是因为“扶之者”不敢忤逆上意。 李梵清知他意有所指,解释道:“我父皇若是想行兔死狗烹那一招,便不会同意我下嫁子逊。况且,我与子逊成亲,也是国公府在向父皇表忠心,他们不会有反心。” 裴玦叹道:“所以,公主是认为,陛下乃是受人蒙蔽,才使晋国公府蒙上了不白之冤。而如今,公主便是要寻出那个从中作梗之人?” 李梵清颔首。 裴玦自嘲一笑,道:“公主以为作梗之人乃是我裴府?” 李梵清扬了扬眉,道:“只是怀疑,我并未下此结论,否则便不是请你过府,而是一纸状纸直接递到大理寺了。” “那我该感念公主对我还有几分信赖?”裴玦这才举起了杯,轻抿了一口,茶汤已微凉。 趁着裴玦未曾放下手中杯,李梵清一笑,主动碰了碰他的杯身,杯身相碰发出脆生生的响声,说道:“你只知我在查你,可知我查到了些什么?” 裴玦若有所思,眼神示意李梵清继续说下去,李梵清道:“我查到,这些年你也在查晋国公府谋逆案。” 裴玦低眉,抿唇不语,他见李梵清神情似有几分得意,而后也不觉弯了弯唇角。 “公主如何查到的?” “说来也巧,前些时日我的人与你恰在同一宴上,听得你谈起陇西风光。可我让人查了你这三年所有的行迹,你并未去过陇西。”陇西乃是晋国公世子虞涌之军队先前在边关驻地所在。 “也有可能,是我曾经去过陇西。” 李梵清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可是从前我可从未听你提起过。而且,你自东洋归国后,又有三个月的时间,虽则坊间传说你于吴山闭关,随竹溪先生学琴,可此事到底无从求证。所以我猜想,你应是在这段时间里,秘密去的陇西。” 裴玦轻笑出声,原本微微拧起的眉峰此刻也终于舒展,他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温温和和地说道:“那,公主可知道,为何我会无端提起陇西?”
第8章 合谋 裴玦饮罢杯中最后一口茶汤,杯底余下些茶叶,他摩挲着手中那支玉色描金边冰裂纹的茶杯,好整以暇,瞬也不瞬地望向李梵清。 裴玦想,今日或许因是居家的缘故,李梵清穿着得极为简洁,不似外出赴宴时那般翩然广袖,红金绿玉,罗裙迤逦三千里,仿佛神宫仙子。 她面白如霜雪,却不是寻常脂粉色,想是不曾敷粉,乃是肌肤透出来的白皙;李梵清额前未绘花钿,如山水写意画一般留白一片;她的眉亦是最寻常的蛾眉,细细弯弯的,让裴玦不由想起李梵清笑时的笑眼来;她的朱唇更是一点口脂未点,却自然而朱,在她欺霜赛雪的面上犹如雪中一朵红梅。 李梵清一直是个美人,裴玦从不否认。 此刻,裴玦忽然想起年少时,少年人议起美人何时最具艳色,有人曾说美人自是宜喜宜嗔。彼时他不以为然。他一贯觉得,哪怕是国色天香如李梵清,嗔怒起来也是难以招架,他瞧着都头痛,更何谈欣赏其中艳色。 但今日看见李梵清这副神情,原本便胜霜雪的肌色此刻更白上一度,如茫茫雪地笼上月色;细如蛾须的秀眉几乎凝成了一条平齐的线,如一线平整的溪流,而那双目便是泉眼;如梅瓣的朱唇亦微微翘起,仿佛画卷中的梅花缓缓挺立而绽。 裴玦心中某些想法,动摇了。 他挑了挑眉,悠悠道:“公主莫恼,若非如此,恐怕公主还得继续猜忌裴某。” 李梵清险些忘了,裴玦此人瞧着是端方君子,光风霁月,可却是表里不一,实则是狡猾如狐,心思深重之人。 李梵清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了这几个字,却还挤出来丝笑意,说道:“本宫怎会。本宫,大人有大量。” 裴玦自顾自沏了半盏茶,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他瞟了李梵清一眼,见她胸口起伏得厉害,知她正极力克制心中怒意,正色道:“裴某猜想,公主想必是打算试探裴某一番,若裴某与公主之道相同,那裴某与公主便可做同行者。反之,若裴某恰好便是害子逊之凶手,那公主自然……”裴玦没有继续说下去,代之以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在台面上,颇有节奏。 “我防的也不是你,是你父亲。”裴玦虽是少年大才之人,可也不至于三年前便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李梵清只是怀疑过,裴相或许与此事有关,而裴玦则是那个知情人。 “可公主可曾想过,不论此案有无内幕,最终下旨处置晋国公府上下的,不是旁人,是你父皇。公主为何不直截问陛下?”裴玦点破道。 李梵清深深看向裴玦眼底,她的眼神似乎在说,为何裴玦要将这件事情拆穿。她自然是直接问过燕帝的,只是燕帝这些年来一直避而不答,只一味补偿她,这更让李梵清认为,晋国公府乃是受了冤屈。 二人对视之间,李梵清终叹息了一声,挪开了目光,死死攥着拳头,尖长的指甲将掌心都按出了印子。 见她不答话,裴玦却也明白了几分,了然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倒是轮到李梵清不解了。 “明白你执念为何。” 裴玦大约明白,李梵清这些年来寻根究底,一是因为她与虞让的男女之情,李梵清不愿让他与晋国公府背上谋反的罪名;二则是因为她与燕帝的父女之情,她必须证明燕帝并非不顾念父女情分而有心处置晋国公府。 可在裴玦看来,即使李梵清探清了所有真相,却也无法弥补她心中的那些裂痕,毕竟覆水难收。 李梵清脑袋一偏,摆出个更加疑惑的表情。其实很多时候她自己都不甚明白,这三年来,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玦心知李梵清自己内心也是一本糊涂账,这三年来过得也是浑浑噩噩的糊涂日子,他不知他若是直接道破,李梵清能否听得进去。忽而,裴玦忆起上月在临淄王府时,他也曾试着劝说点醒她,只是李梵清颇有些执迷不悟。 裴玦明白,对李梵清而言,这并非是三言二语间便可参透的玄机。便是裴玦自己,这三年来行山踏水,可依然有许多执念未曾放下。 “无妨,来日方长。”裴玦启唇,缓缓安慰她道。 “来日方长?这是你这些年来悟出的‘禅’吗?”她发现自裴玦游学归来后,倒是时常将些释语佛偈挂在嘴边,“上次你仿佛也说了什么,‘迷’啊‘度’啊的话。” “‘迷时师度,悟了自度’。”裴玦纠正复述了一遍。 李梵清轻轻“唔”了一声,似懂非懂地晃着脑袋,眨了眨眼睛,问裴玦道:“你想做我的‘师’吗?” 李梵清的声音很低,像是一粒小石子,落在了裴玦心尖最柔软处,磨得微微发痒。 裴玦喉头微动,却最终未置可否。 李梵清也低了眼帘,或许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越界,裴玦与他只是昔年有些旧交情罢了,他不是她府中那些男宠,更不是虞让。 “先不论度与不度。我有一问题不解,你既去过陇西,眼下需要你替我答上一答。”李梵清主动转了话题。 “公主请问。” “当年父皇处置了晋国公府上下,但边境生乱,我想知道,虞家军最后落得个什么结果?” 当年坐实虞涌反贼罪名的,乃是他身边亲卫的口供,以及一封虞涌与东突厥可汗的书信。再加上虞涌初被定罪,边军群龙无首,东突厥却立即率军南下,更加坐实了虞涌与东突厥勾结谋反之罪。 在燕帝派遣新将之前,乃是校尉沈靖被军中众人推举,临危受命,率军抵御外侮。甚至在平凉一战还以少胜多,以三千将士歼灭了东突厥五千骑兵。 裴玦回忆道:“虞家军分内外二部,笼统来说,整个陇西二十万边军都可算是虞家军。但若要说虞涌麾下亲信,应当不超过两万人。” 不必裴玦再说下去,李梵清也深知这两万人的下场不会太好。若是虞家军数量众多,恐怕燕帝还不敢妄动,可虞涌亲信也不过区区两万人,再加上边境的动乱,若要“牺牲”两万将士,那也是“为国捐躯”。 “如今陇西边军在我皇叔手上,皇叔与我父皇素来亲厚,如果单看此事谁获益最大,那自然是我父皇。”李梵清冷冷道。 裴玦却摇头道:“未必。倘若陛下是因猜忌晋国公府而加之罪名,即使陛下与秦王的关系再亲厚,陛下也不会再将兵权交到秦王手中。” 这是李梵清先前未曾想到过的情况,或许许多事不应当看表面的结果。她受裴玦这番话点拨,马上举一反三道:“还有,陇西边军。” 裴玦也立刻会意,说道:“若是没有东突厥一战,陛下恐怕不会认定虞涌与东突厥有勾连。而陇西边军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能够抵御外侮,无疑也是给自己挣了一块免死金牌。” 李梵清又想起了些什么,问道:“当年临危受命,被推举为帅的那个人,叫什么?” “沈靖,沈其南。” 原来是他啊。李梵清记得此人年初封了左骁卫将军,领军往鄯州对吐谷浑作战,近来一直捷报频传,想来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 裴玦问道:“你怀疑他?” “若是这样想的话,秦王可疑,沈其南可疑……还远远不止呐。”李梵清摊了摊手,以示无奈。 裴玦眼珠一转,神秘一笑,说道:“你若是想查的话,我们可以先从沈其南查起。” “沈其南不是尚在鄯州吗?” “沈其南在鄯州,他的家小还在长安。” 李梵清以为裴玦想让她亲近沈靖家中女眷,却不想裴玦说,他母亲王夫人先前替他相看新妇,相中的正是沈靖独女,沈宁。 李梵清檀口不由被惊成个圆,只是她意外的并不是王夫人已在替裴玦相看,而是这对象竟是沈宁。 李梵清腹诽,她方才记不起沈靖的名字,难怪裴玦立刻便说出了沈靖,原来是因着此事。 “若沈其南此番大胜回朝,在军中必定一时无两啊,那想与他结亲之人恐怕会踏破沈府的门槛。”李梵清漫思道,“只是这样好的女儿家,不适合你。” “为何不适合?” 李梵清盯着他的眼睛,粲然一笑,道:“不要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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