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岑心道这叔侄俩倒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就知道可着劲儿折腾他，连出口的话都一字不差。
苏岑红着耳朵咳了一声，低声道：“我如今腿还打颤呢。”
李释听罢总算展了颜，哈哈一笑又把人拉回怀里，一本正经地行着不正经之事，“我来看看苏相的腿怎么了。”
第239章 私奔（三）
念及昨天晚上刚把人折腾狠了，李释倒也没有多加为难，象征性地吓唬一下也就算了。
回到座位上，苏岑整顿衣衫，借机掩盖神色里的几分慌乱。
李释敲着窗弦随意问道：“这就是你们今天早朝的议题？”
苏岑心道这老狐狸果然还是道行深，只去探了那么一头就已经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借机试探道：“那你怎么看？”
李释嗤笑一声，“就这么点儿东西也值得议一整天？”
苏岑：“……”
好吧，王爷威武，当初宁王专政一言堂的时候，“这么点儿东西”确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宁亲王一拍板，谁还敢有二话。
只是如今小天子亲政，一个孩子自然没有李释那份胸襟与气魄，亲政之初广言纳谏，学会从中取舍也是一门必修的学问。
“亲肯定是要和的，泱泱大国为了那么点子虚乌有的事情退而却步，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李释总算给了个态度，苏岑跟着点头，“我跟你看法一样，莫禾敢提这样的要求，就知道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所以问题的关键根本不是和不和亲，而是和亲之后怎么牵制突厥，防止他借大周之便进一步扩大版图，生出虎狼之心来。”
李释眯眼打量着面前的人，几年官场打磨，非但没有磨去棱角，反倒是更加光彩夺目了。遇事冷静，一针见血，越来越有一朝之相的气度了。
李释接着问：“那你想必已经有主意了？”
“是有一个想法，正想着求王爷指点一二呢。”
苏岑嘴里说着谦逊之词，面上却是一副得意神色，李释了然地一笑，这不是等着指点，而是等着夸奖呢。
“莫禾想要公主过去和亲，那我们便送公主过去，只是我大周朝的公主身份娇贵，肯定适应不了漠北苦寒的气候，衣食住行也是样样不便，到时候势必还得带一批自己的侍从过去。”
李释明白了，“你想在这些侍从里安排我们的奸细。”
苏岑笑着点点头，“我想在突厥成立公主府，表面上是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背地里也是监视突厥，万一他们真的起了什么心思，我们那里有人，消息也能灵通一些。”
话说完了，苏岑看着李释耐心等着，只见那人轻轻拨弄着指间扳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难道还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苏岑脸上的得意渐渐收敛，转而凝眉，还是说这个办法根本就不可行？
片刻后李释才又问道：“刚刚朝堂上为什么不说？”
苏岑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其实是想看看小天子是怎么打算的。你发现了没，其实陛下做的很多决定都是对的，可能是受你潜移默化的影响，很多事情他的主意识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对自己不太自信，所以才会在两边摇摆，下不了决定。”
李释点点头，说到底这与他也有关系。想当年摄政的时候，宁亲王向来都是说一不二，为这个天下做了无数个决定，而且这些决定事后证明大都是正确的。这也就造成了小天子心理上的倦怠，凡事跟着走就是了，反正最后总是对的。如今一旦要自己拿主意了，没了那么一个强势的人替他抉择，却还想要选的正确，难免就得多想想多看看，显得优柔寡断起来。
所以苏岑是在等，等小天子自己拿主意，等把一切定下来再把这些呈报上去，既是支持小天子，也起到安稳民心的作用。
这小狐狸也快成精了。
见李释点个头，苏岑便知道李释这是赞同他的做法了，当即又眉目生动了起来，“有了公主府这个先例，日后我大周还可以继续往突厥安排其他机构，什么互市监，市舶司，促进往来商贸的同时，说不定还能通过突厥把生意一直做到波斯、大食国去。”
诚然，苏大人身上不只有安邦定国的方针，还有那么点商人的狡黠作祟，一看到商机登时就想到了自家的生意，“到时候就让大哥去那里开两间茶社，生意肯定好的不得了。”
话到最后却慢慢低了下去，当年他为了李释的事与苏家断绝关系，虽然当时是怕牵连了家人，但他话说的决绝，是真的把二老伤到了，直至如今关系也没能缓和。
“再给你支一招，”李释知道他又想到伤心事了，岔开话题道，“如今吐蕃大败，有意向我大周求和，可以命吐蕃送质子入京，同我大周的皇室子弟一同接受沐化。”
苏岑一点就通，“你是想再借机扶持吐蕃与突厥抗衡。”
“至少算个威慑，让他知道这塞外也不是就他一家独大的。”
苏岑眯眼笑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李释目光冷冷地瞥过来，“谁老？”
“……温相老。”苏岑心道这个“老”字以后当真提不得了，如今也只能就坡下驴，先委屈一下温相了。
直到把人哄得没了脾气这事儿才算过去，李释轻轻往座椅上一靠，闭目养神道：“这温修也是，年纪越大胆子反倒越小了。”
这话带着几分感慨的意思，苏岑听在心里，一个念头忽然涌了上来，开口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李释还是闭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当年‘天成之变’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兵权留给温相？”
李释总算睁了睁眼，“因为谁都有可能投靠李晟，只有他，不可能。”
“为什么？”
李释忽然笑了，“你想问的到底是温修，还是温舒？”
苏岑一愣，瞬间赧然。他以为他问的够拐弯抹角了，没想到还是被这老狐狸听出了端倪。他确实想问的是温舒，当年温舒的死因直接决定着温修这个大舅子对李释的态度，弄明白这两人的关系说不定他就能旁敲侧击出温舒当年的死因。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当年的真相，可这件事就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上不来下不去，横亘在他和李释中间，难受的很。
更何况李释还刻意瞒着他，甚至不惜把祁林都赶出了兴庆宫。
避无可避，这件事只有从李释这里才能找到突破，苏岑直视着李释迎上去，目光灼灼的，“我想知道。”
半晌后李释冲他伸了伸手，“来。”
苏岑把手递上前，落座在李释身侧，看着那只大手把他包裹住，温暖结实，忽然就安了心。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婚事是父皇选定的，李巽娶了开国郡公萧永谦的外甥女，父皇便把当朝左相之女指给了我，也算是旗鼓相当，互相掣肘。只是我当时一心扑在边关战事上，冷落了她。”
“当时战事吃紧，我一年到头在京中也待不了几日，当时住的还是分封时的府邸，我懒的经营，里里外外被各怀心思的人渗透的到处都是窟窿。我得力的人都带在身边，觉得她一个不问世事的闺阁女子也不会有人为难于她，也没想着给她留下几个护身的人。”
“后来就出事了，”李释抬手按了按眉心，“等我赶回去时人已经没气了，验尸的仵作告诉我她腹中还有一个三个月的婴孩。”
“怎……怎么会这样？”短短几句话，苏岑却听的胆战心惊，“谁干的？”
李释摇了摇头，“不过大抵能猜到。”
李巽为了与他抗衡暗地里成立了暗门，而暗门的首领李晟就是个疯子。他一直视李释为对手，试图抢走他的一切，如果不是要依附李巽的帮助，他甚至可能觉得自己就是李释。
他这用心也是险恶，将李释的女人据为己有，事后李释回来还得替他收拾烂摊子，要么忍辱负重替他养孩子，要么鱼死网破，同温家断了关系。
只是他也没想到温舒这么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会有那么大的勇气，竟然为了自己都没见过几次面的夫君三尺白绫把自己悬在了房梁之上。
“温小姐怀有身孕的事……温家知道吗？”
“这件事只有我和几个图朵三卫知道，仵作和几个知情的下人也都被封了口，对外宣称的都是病重而亡，”李释在苏岑已经有些僵硬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但父女连心，老相爷应该感觉出什么了。”
苏岑忽然就明白了，难怪李释会放心把兵权交到温修手上，也难怪他要对温小姐的死因缄口如瓶，事关女儿家的贞洁，他宁肯被诬陷亲手杀了温舒也不肯透露半分。
如果不是他从祁林那里听出了几分真相，李释是不是也打算瞒他到死？
李释伸手把人揽在怀里，“作何感想？”
苏岑轻轻靠在人肩上，“温小姐玉洁松贞，是个贞烈的女子。”
只听头顶上默默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住她。”
一路上再也无话，直到进了兴庆宫两个人才携手下来，看着如今固若金汤的兴庆宫，苏岑忽然就懂李释的用心了。
当年李释强势霸占兴庆宫，又执意把图朵三卫带回京，把兴庆宫打造成一座谁都渗透不进来的铜墙铁壁，不过也是为了护住自己想护的，不让当年的事再重蹈覆辙。
今日难得回来的早，苏岑来了兴致，拉着李释去湖心亭搬出黑白子欲斗上两盘，一则是缓解一下刚刚有些沉闷的气氛，二也是好好陪陪李释，这一个月来他早出晚归，对人确实是有些怠慢了。
当初李释操劳政务的时候他还埋怨过，如今轮到自己了，总算是说不出什么了。
结果棋盘刚铺开祁林便来了，身边自然还带着曲伶儿。
祁林是来辞行的，道自己想回漠北一趟。
李释目不斜视地落子右上星，“你早就不是我兴庆宫的人了，要去哪里不必与我通报。”
祁林眉头微蹙，“爷……”
苏岑紧挨着李释落下一子，笑道：“王爷的意思是你现在是自由之身，想去哪里都可以，不必事事都过来请旨了。”
祁林这才心头稍安，冲人抱剑郑重一揖，这才又直起身来。
苏岑来了兴趣，指尖衔着枚白子看着两个人问：“你们去漠北要是干嘛？”
曲伶儿一脸兴奋道：“祁哥哥说要带我去漠北看星星。”
苏岑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星星啊。”
漠北黄沙三千里，他可不信祁林千里迢迢把曲伶儿拐回去就是为了看星星。祁林说到底是突厥人，突厥多游牧，择水草而栖，对水有一种不一样的执念。传闻若是大婚当日夫妻两人共同饮下了河中水，便是缔结了今生来世的约定，以后生生世世都是要做夫妻的。
他家伶儿终究还是被拐进了狼窝里，出不来了。
两人临走，苏岑突然又想起昨天那个问题，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祁林问道：“祁教头，你为什么姓祁啊？”
看着祁林目之所及地僵了一下，苏岑转头看着李释问道：“祁林为什么姓祁？”
李释挑了挑眉，只见苏岑自己执子把自己一条退路堵上，将一片大好的局势拱手让人，圣心一悦，这才道：“祁林原本不叫‘祁林’，而是——‘麒麟’。”
李释沾水在桌上写下麒麟两个字。
“爷……”祁林几分为难地看着李释，欲言又止。
“哦？麒麟为上古神兽，传说有通天遁地之能，龙首、麋身、牛尾、马蹄，威风的很，”苏岑挑了挑眉，又主动让了两个子，“那为什么又改叫‘祁林’了？”
商纣王被苏妲己迷了心智，终于决定交出心腹换美人一笑，“后来南洋一个小国进贡了一头麒麟上来，不会通天也不会遁地，脖子伸的老长，专啃御花园的树叶子……”
祁林总算待不下去了，冲李释拱了拱手，道一声“爷我先走了，”拉着曲伶儿便走。
一路上曲伶儿还在追问，“那麒麟到底长什么样子”，“是龙首吗”，“会不会喷火”？
苏岑眼看着祁林一副背影一点点变得僵硬，当即心情大好，也不计较他从自己这里挖墙脚的事了。
只是一盘棋终究没下成，两人走了，苏岑心思也不在棋上了，频频失误几次之后满盘死水，神仙也救不活了。
李释见他兴致寥寥也便收了手，一边往回收拾棋子，一边问道：“想什么呢？”
苏岑趴在栏杆上看着满湖龙池春景，指尖挨着水面一划便有几尾游鱼随之而动，心生感慨，“我也没看过漠北的星星呢。”
敢情这人这是吃上曲伶儿的醋了。
李释棋子也不收了，上前把人拉起来，“走。”
苏岑被拉的一愣，“去哪儿？”
李释拉着人大步流星地向前，头也不回，“去漠北，看星星。”
苏岑被拉的险些一个踉跄，“那突厥怎么办？和亲怎么办？小天子怎么办？”
“谁的差事谁自己接着，”李释总算停下了步子，回头看着苏岑道：“欠你那四个月现在我要还给你，过期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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