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听完他的故事已经很久了,他的故事很长,长到覆盖了这位末代君主的一生。 他依旧被软禁在宫闱中,被困在这不大不小的方墙内。 陛下让我来监视他,想提防他有所动作,我想是陛下过虑了,他每天有大半的时间都用来与病榻缠绵,剩下的时间就用来读些诗词,看点闲书,晚上在井边坐着和宫女们聊些野怪杂谈。 在我看来,他不像一个处心积虑要复国的君主。 倒更像是一个病入膏肓,却平静地接受自己死期的病人。 我见惯了死亡边的丑陋和扭曲的挣扎,却没想到有那么一种人,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平静得如同寻常吃饭喝水一样。 不忧不惧不恐不怨。 每隔七日,我会去延英殿向陛下禀报他的行踪和日常。 这一日违命侯下午便忍不住犯困睡下了,我安顿好他,提早来了延英殿。 陛下还在和大臣议事,春诗知道陛下有要事在我身上,不敢拦我,直接放我进了大殿。 我不可能进去插话,只默默地在柱子后面站着等宣。 今日留下来的都是朝廷重臣,陛下是靠武功得的天下,却不能把军营里那套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而培养一批有能力有阅历的官员所要耗费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所以陛下的重臣中有不少都是齐国原本的班底。 受封北海将军的杨遇春,卓国公,京兆尹崔琰…… 许多人同违命侯都是旧识,这也是陛下小心提防他的原因。 此前北海将军杨遇春一直驻守边防和突厥作战,我也是现在才看到他本人。 他人长得极为高大,样貌粗犷英俊,留有青色的胡茬,即便是我看来已经很高的陛下,仍然比他矮了半个头,他表情严肃地同陛下探讨着军政要事。 最后他抬眼看了看我的方向,对陛下说道:“陛下既然召了人来,臣就不打扰 了。” 陛下看了看我,笑道:“你脾气还是和以前一样直,行了,退下吧。” 他不卑不亢地行礼退下。 陛下召我上前问话,我同以往一样,重复了一遍违命侯那单调得十分枯燥的生活日常。 陛下摸着下巴不言不语,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你安排一下,朕晚上要去见一见违命侯。” 他拉着我坐到他的腿上,头埋进我的发间温柔地说着:“辛苦你了。”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用手搂住他宽阔的肩膀。 晚上回去的时候,违命侯已经醒了,靠在床上喝了两大碗苦药,我拿过蜜饯递给他,他笑着摇摇头,看着我忙东忙西地收拾东西。 还没等我告诉他陛下要来的消息,他先开了口,“暮云姑姑,我听说陛下有一块龙鳞。是真的吗?” 我正在擦桌子的手停了下来,用力把抹布捏了两下,我才定神回答,心里却暗自开始警觉:“确实有,不过我也没见过,侯爷怎么突然说起这话了?” 他扶着床走下来,跪在我面前,用渴慕的目光看着我,“佑自知时日无多,唯有一事请姑姑成全,我想借陛下的龙鳞一用。” 我道:“今夜陛下就要前来和侯爷一叙,龙鳞是陛下的东西,既然如此,侯爷为何不亲自同陛下说?” 说完这话,我们两都同时愣了一下,大眼瞪小眼,违命侯先说道:“龙鳞可沟通天人,我只是想见见他罢了。假如真是龙鳞,陛下肯定不会答应借给我。所以,要烦请姑姑相助。” 我是陛**边的人,要么用甜言蜜语哄骗龙鳞来玩玩,当然,以陛下的英明,想也知道不可能。 那我就只能去偷。 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陛下的龙鳞,但确实知道陛下的龙鳞藏在哪里,偷也不是没可能。 我甚至觉得,以陛下对我的信任程度,我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把龙鳞偷过来。 只是之后呢? 难道我要眼看着违命侯用龙鳞招来了他昔日的情人,龙神见他此状不由得心生怜悯,继而帮助他重新夺得皇位? 不是我想得多,朝廷的官员和齐国牵扯有多深,我不是没见过。如果他和龙神的关系真的像故事里说的那样…… 或许在一开始敖宸会恨他,可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恨意也该被违命侯的爱意和恩情冲散了吧。 那么剩下的呢?他会凭着对违命侯的感情做出什么? 我不敢想,违命侯不过是放了一条行将末路的黑龙,最后就沦落到了这个结局,我不敢想如果已经自由的敖宸再回到人间,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灾厄。 违命侯对我很好,可我首先是陛下的人,然后才是他的宫女。 他见我迟迟没有反应,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虚汗,笑着宽慰我道:“佑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姑姑就当没听过这话罢了。” 我放下抹布把他扶到床上坐着,低**子给他拍去膝盖上的灰尘,“侯爷,奴婢。” “我知道的 ,”他笑着说,眉眼弯弯,眼里含着柔和的水光,“是我强求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天黑之后,陛下只带着几个随身的太监过来了,违命侯行礼没有任何错处可挑,我以为他见到陛下会有不甘,会有怨恨,可他什么情绪都没有。 陛下和他对坐饮茶,陛下轻轻敲了敲桌面,“杨赤心被铁兰压到京城了。” 违命侯的手指微微抽了抽,笑道:“他与我早就没关系了。” “你不为他求情?”陛下逼近了问他。 “杨佑罪人一个,何德何能,能在陛下面前求情?” 陛下眯着眼睛盯着他,像狼盯住了猎物,而被看成是羔羊的违命侯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是察觉了吗?陛下怀疑他和大臣还有牵连。 或者是根本没察觉,心里一直都这样想着? “朕知道了。”陛下低头饮茶,“其实朕也不想杀他,他的忠心可是举世难求。” 违命侯谦卑地笑道:“陛下有好生之德,实乃苍生之福。” “这些套话你就不用说了。”陛下正色道,“听说杨玄最近在教坊有些不老实,想来是独居已久,难免有些寂寞。朕想把博望侯的女儿嫁给他。” 杨玄的妻子在骊都被围的时候离世了,新朝建立后他一直待在教坊,说是教习乐舞,博采民风,实际上就是软禁。博望侯是刘武的族亲,一个不大不小的远房侯爷。 “陛下主婚,自然再好不过。”违命侯低头说道。 不老实…… 他们两人心里门清,这不过是个暗喻,是说杨玄在暗中密谋着什么。 “他好像不太想娶朕这个妹妹,”陛下用手指在违命侯面前点了点,警告道:“朕看在你的份上,给他点面子”,你帮朕劝劝他。” 从违命侯的故事里,我才知道他对陛下有知遇之恩,所以即便陛下提防他,也还是愿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让步。毕竟天下才刚刚统一不久,这时候任何内乱都有可能对新的皇朝造成威胁。 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杨玄接受了陛下的赐婚,也即是接受了陛下的控制,那么一切都可以在没发生之前避免。 违命侯答应了。 又过了几天,皇上叫人传话,已经安排好了,让我带着违命侯出宫去见杨玄。 我的作用依然是监视,但违命侯并未怪罪我什么,甚至还会主动教我一些朝政。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假如有一天,陛下做出了什么事,我或许是能阻止他的那个人。 我以为他是想让我以后多替他的旧臣和后人多说些好话,谁知道他却一语成谶,陛下晚年为了让太子接班,借口仙药案准备诛杀大臣,我一连月余在前朝和后宫说了许多话,又央求太子求情,这才避免了大规模的屠杀。 他对陛下,对皇帝,到底了解得有多深,才能做出如此深刻的预见? 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我站在他身后。 对面坐着的,是和违命侯有些相像的杨玄,还有今日“碰巧”到教坊来的北海将军杨遇春。 “小筝在你府上过得好吗?”违命侯笑着问道。 杨遇春挑了帘子,走过来坐到他身旁,给他的茶杯添了点水,“挺好的,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呢!” “你不该来的。”违命侯叹息道。 陛下已经对杨玄起了疑心,北海将军这个时候碰巧过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位北海将军在违命侯面前颇为我行我素,并没有回应违命侯的话,他添了茶又握了握违命侯的手,最后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脸,“你瘦了很多。” 违命侯笑着摇了摇头,“无妨。” “这次我来,是想谈谈玄儿和博望侯家的亲事……”
第179章 陛下给我的命令是监视,我却觉得我应该留些空白给他们。 陛下一路走来,天下都铺着死人的白骨和鲜血,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多少人因为征战和无声的猜忌而死? 我很傻,若真的听了他们的对话,陛下问起来,我一定会照实说。 而我无法预料,陛下听到哪些话会对他们下手。 所以我选择不听,默默退出了房间,走到了房间前面的大厅里。 那里有不少姑娘在弹琴跳舞,正中间领舞的是一位穿着红衣的夫人,她华贵的衣服和如同笙贵妃一样的相貌让我一眼就辨认出来。 她就是北海将军杨遇春的夫人,前朝薛王郡主,当朝贵妃的双生姐妹——杨筝。 丈夫来教坊,她一个正妻非但不吃醋,反而还跟着来了?这对夫妻还真有意思。 哦,我忘了,这位将军夫人的哥哥也在教坊里,说不定他们兄妹之间早就对教坊有了默契,或许这里就是他们密谋聚会的场所也说不定。 我走上前去和杨筝夫人行礼,她红唇皓齿,看起来十分明艳动人。人的气质还真是奇怪的东西,她和贵妃明明都是差不多的脸,贵妃娴静温婉,如同春日的细柳,她却艳丽凛傲,如盛放的牡丹。 “侯爷在宫里过得还好吗?”杨筝夫人问我。 我答道,“陛下感念旧情,宫里好的东西都会给侯爷捎上些。” 说起陛下,她翘起一边嘴角轻轻冷笑,挑眉调整表情后,她的笑容突然变得和煦,摘下皓腕上的一双金丝手镯交到我的手里,“侯爷是我哥哥,在宫里还得靠姑姑多加照拂了。” 其实我不该收,但我并不想得罪将军夫人,反正违命侯一直都是我在照顾,我自认也算是尽心尽力,许多东西照例他是用不上的,我要么求陛下,要么走自己的关系,都给他弄到了。 我收下手镯弯腰行礼,“奴婢多谢夫人。” 她引着我走到檐下,这里被挖出了一条弯曲的小河,上面盖着一层绿色的蘋草,有几株荷花的枝茎冒出了尖。 她问我:“陛下在宫里,平日都做些什么?” 睡觉、喝药、看闲书、和小宫女讲故事。 违命侯做的是事情没什么要避开的,完全可以拿出来说,我都照实说给她听了。 她听完后有些失望,叹息着说:“侯爷年轻可不想现在这样无所事事。” 杨筝暗淡地垂下双眼,对着我笑得有些苍白,“多谢姑姑了,我先去外面等将军。” “夫人请……” 别说她失望了,我当时刚到违命侯的冷宫时也吓了一跳。 亡国之君是什么样子,或许郁郁寡欢从此一蹶不振,或许卧薪尝胆以求复国,可违命侯是第三种,有点像故事里说的乐不思蜀的刘阿斗。 我花了许久才明白,违命侯其实是个极度清醒的人,他对权力并没有太过热切的渴望,而选择在冷宫里无所事事,也是因为他必须要减轻陛下的猜忌。 他的身份不仅关乎他自己,还和他曾经的大臣们有关,直到现在仍然有许多大臣都保持着对他的忠诚,这些人陛下能不用就都没用,但总是和他斩不断关系。 一旦他表现出有志有为的样子,陛下未必会先朝他出手,但是肯定会想清理掉他认为是违命侯党羽的那些人。 我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把马车叫到门口,走到他们交谈的屋子前敲门。 陛下眼中的违命侯党羽有多少人?北海将军、杨玄兄妹三人,还有那些新朝建立后就宣布归隐的前朝官员…… 以后是不是还有我? 猜忌不需要理由,也没有范围,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北海将军听见我的敲门声,在屋里斥责道:“马上就出来,急什么?跟你主子一个德行。” 我低头告罪,违命侯和他们两人一起走了出来,走在两人的前面,他有些生气地回头说道:“乱发什么脾气。” 杨遇春没顶嘴,威胁地看了我一眼,“没发脾气。” 违命侯抬手在他侧脸轻轻打了一下,眼中流露出责备之意。 我引着违命侯走到马车边上,扶着他上马,他瘦削的指头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脸色有些涨红。 我知道他这是不舒服了,可现在他偏偏身体无力,慢吞吞动了半天也没上车,杨遇春走过来把他抱上车,顺势进了马车。 还好今日带来的马车足够宽敞,不然怎么能挤得下三个人。我翻出一旁的手帕拿着备用,违命侯进来后就坐着不动了。 杨遇春替他理了理衣服,看着他说道:“过几日我去求陛下,把你从宫里接出来,到我府上,好歹还有郡主陪着你,总在宫里憋着,哪也不能去也不是个事儿。” 违命侯皱眉摇头,“你不用管我。” 他说着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我的事情陛下自有分寸,你做臣子的少关心些。” 杨遇春耸了耸肩,跳下了马车。 我立刻把手帕递给违命侯,他捂着胸口,一开始压着咳嗽的声音,直到我们走出教坊,他才放声释放自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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