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路见不平打人的是哪一位?”元荪起立答道:“是我。”署员点了点头,问完名姓,甚是客气,又问肇事经过,元荪一一说了。署员笑道:“周先生见义勇为,是好样的,署长特为此事回来,一会过堂可回宅去了。” 黄少泉见署员和元有问话,便催王长发过去打听,并令代为花钱运动,王长发却知一点轻重,又见署员进门时守警呼喝行礼,颇有威势,未敢造次,暗嘱不要忙,间完对头自会过来,及听对元称口气甚好,心中发慌,又吃饭东催逼,没奈何凑将过去,先深深鞠了一躬,署员问道:“你要干吗?”王长发指元荪道:“他全说的是瞎话,瞧他打得我这样?”署员冷笑道:“你们这号人打得实在不多,有什么话堂上说去。”王长发一听口风不顺,吞吐问道:“请问老爷我们今晚能放吗?”署员道:“得瞧这位怎么说法,照警章得重办你们,也许押两天再送法院判徒刑。一会就过堂,听传罢。”说罢便往外走去。 黄、王二人一听这句话,俱都心寒胆战,竟对埋怨起来。黄少泉怪王长发挨了打应当和他一样溜走,不该鸣警喊救命,把事闹大。今晚不放这罪就受不了。再送法院一判罪更非送命不可。王长发是一面埋怨他不该色迷瞪眼,又大心急,一面借此恐吓,说犯人待的囚牢比戏上说的还要王道,咱们这样怎受得了那活罪?最好花两钱托看守人给老爷子去个电话,赶早托人情弄出去,一送法院成了官司就干。”黄少泉出来荒唐本瞒着乃父,说什么也不敢往家打电话。王长发对法律和警章都有一知半解,虽看出对方必有人力,自己定落下风,但这类事并没多大罪过,至多罚钱以外再加上十天八天拘役。原是借此拿捏骗钱,见黄少泉害怕,便说:“电话不打也行,但是我家还有妻儿老小,少时过堂不定判得怎么样,只要把事情全揽在我身上,你又没动手打架,至多押上一晚,明儿准能出去,罪过都归我一人承当,我却苦了,你说怎么办?”黄少泉忙道:“那不要紧,你只把事情全揽过去,替我受点委屈,让他们把我放走,该花多少钱都冲我算。” 王长发听他认头花钱,才委委屈屈装着为朋友的义气答应包揽,并说你瞧戏上牢头禁子够多厉害?待会一归押所,就得好些花的。”黄少泉只图免苦,便把身带百余元钞票全取出来,递过去道:“我只剩这点了,你先拿花去,明儿我把那些东西一卖,该用多少我再给你。”王长发忙拦道:“我不出去那东西千万别卖,留神人家蒙你。别瞧钱少,明儿我会打电话朝人借去,完事归你还好了。” 那候审室地方不大,二人说话又多不知隐讳,全被元苏听去,心正暗骂“蔑片可恶”,王长发忽和黄少泉咬了几句耳朵,凑将过来赔笑问道:“你贵姓?台甫?”元荪没好气答道:“刚才挂号上名簿你不是听见的么?问我则什?”王长发吃了抢白,满不在意,仍赔笑道:“我真混蛋,会忘啦,周二爷,你别生气,刚才的事怨我不好,我也让你打啦,你高高手,少时过堂别再钉我们,只要今晚能跟你一样放出去,咱们弟兄必有一分人心。”元苏方说:“谁跟你论弟兄。姓黄的没有家教,在外胡为,全是受坏人架弄,他年幼无知,情有可原;你这类流氓却是社会上害群之马,我如是地方官必重办你,至少将你驱逐出境。今晚的事我只实话实说,自有国家法律处治,钉不钉有什相干。” 王长发碰了一鼻子灰,枉自忿恨,无计可施,正想还口,黄少泉却听出便宜,忙赶过去,先朝元荪鞠了一躬,苦笑道:“周二爷,你说得对,我实在是胆子小,怕惹事,都是这位王二哥教我的,每回都说不要紧,有他给拿主意,保险没事;等捅出娄子来他也没法子啦。你不说我情有可原吗?待会过堂,你就说这里头没我的事,我看打架来着,只把我放出去,我谢你一百块钱,要是嫌少,添点也成。刚才我不得罪你吗?你只当我放屁就截啦,再不消气,我跟你磕一个,千万别让他们把我也押起来,怎么都成。”元苏见他稚气昏黑,又好气又好笑,便答道:“我不要你的钱,但有一节,你也好好人家子弟,家又有钱,为何专与流氓为伍,作那下流之事?你家想必也有女眷,出外被人调戏,你愿意么?我本可告你诬良为盗,念你年幼无知,只能从此改过,不与流氓一齐调戏妇女,为非作歹,过堂时节我替你开脱就是。”黄少泉闻言大喜,赌神罚咒,立誓改悔,再三打听元荪住址,说是明儿必去拜望,又取出烟卷奉敬。 正说得热闹,先来署员忽又走进,说:“周先生跟我来。”元荪一面随行,暗忖对方虽是流氓,但我却将他打伤流血,两造各执一辞,是非尚未十分辨明,这等客气,这署长相待显有轩轻,警察厅受内务部辖制,难道介白打来电话有了关照?但自己并未往家打电话,又未遇一熟人,介白怎会得知?心方奇怪,已然走至二层院内,署员忽然笑道:“周先生,有朋友在署长室候你啦。他先打电话来,跟着人来,刚进门你已将这小子打伤,劝他别深究,就在这里完案得啦。”元荪越料是介白无疑,否则别人无此势力,暗忖此公素懒,居然夜间为我亲身跋涉,真是难得的事,方觉可感,忽见对面正房台阶上有警察将帘揭起,走出二人都是中年人,便装打扮,署员忙指身材略胖一个道:“这位是杨署长,这位是方处长派来接你的刘科长。”说完,对面三人已走下台阶,躬身为礼。
第一八章 青梅竹马 胜事忆当年 美酒佳肴 快聚在今日 元荪才知来了照应,怪不得一堂未审,稳占上风,只不知这位方处长是何许人,怎会派了科长来代自己作后盾?一边鞠躬还礼,随同走了进去,互相让礼落座。署员随朝署长耳语了几句,署长便转身笑向刘科长道:“适才张署员已然问过那小流氓,也是大家子弟,只为父母无教,整天和坏人打连连,刚才被周先生打了个头破血流,兄弟意思最好由敝区完案,将他们照章处罚,押上两天,令他具上甘结,永不许再游园扰闹也就成了。否则敝区警章不是盗匪小偷不便动刑,如送总局,解往法院,一则人证不全,必要狡展,至多判上几月徒刑,周先生还得为他跑好几趟法院。这小子再要狡猾一点,反告周先生伤害更麻烦啦。转不如由敝区一吓、一罚、一轰省事得多。” 那刘科长闻言略微沈吟,答道:“兄弟倒没什么,只为舍亲方处长知道这事直生气,非重办这两小子不可。依他脾气恨不能由办公处出面楞给要去,先揍一个半死再说,还是兄弟和两位女眷相劝,才叫兄弟到来看事而行。舍亲军人不懂什叫法律,如照阁下的话回复,必嫌太轻,不过阁下所说实在和平有理,等兄弟回去,就说这两流氓先被周先生打了一顿,因兄弟来此一说,又添了一通好打,并照警章从重罚办,必感盛情。不过周先生见了舍亲话要一样才好。”元苏自然不愿多事,连说“好好”,刘科长随邀元苏一同起立,向署长署员道谢作别,署长亲自送出。早有一辆簇新的汽车停在外面,随车一马弁开了车门相候。 元荪见那刘科长衣服华丽,白净面皮,目光昏暗,似有酒色淘虚,官派十足,因宾主说话匆忙,也不及请教发问,便同辞出。见天已十一点,方要开口作别,刘科长竟不容分说,一面朝署长扬帽辞别,一面拉着元荪手臂笑说:“舍亲方处长急等与周先生见面,务必辛苦一趟。”元荪到底年轻面嫩,又在候审室听守警说“照着常例,当晚十九不会发放,并且人又打伤,就是胜了官司也得交保”,此事如让兄姊等知道,必怪自己鲁莽,爱管闲事,不识大体,好些废活,忽然有人来接,先当曾介白所差,心还估掇,见面一听话因,未提介白一字,又觉不似,心虽奇怪,难得人家好心,不好意思坚拒,略一迟疑便被强拉进车。 车开以后,见刘科长取出烟卷分敬自己一支,点燃便倚车垫抽烟,不发一言。待了一会,实忍不住,问道:“适才匆匆,还未请教台甫?”刘科长笑道:“草字叔良。” 说时态颇谦和,说完又不作声,也不回问。待了一会,元苏又问:“令亲方处长大名是哪两个字?”刘叔良闻言似颇惊诧,面上立现做容,转问元荪道:“方处长名叫承德入适才打电话满处寻我,说有一位姓周的亲戚在城南公园因不忍流氓调戏妇女将流氓打伤,被警察带到区里头去,知我和外右二区署长有交情,请我前往保人,并令区里重办那两个流氓。你是他亲戚,怎会不认识?难道我弄错了么?”说时一面拿起座侧话筒,似想叫汽车停住,向元苏盘诘。不料车恰到达,喇叭一响,车外电灯忽亮,元荪隔车外看,车已停在一个朱门外面,由门内跑出几个马弁,一个开了车门先立了个正,说道:“处长正命令给科长打电话呢,人接来没有?”刘叔良道:“你先把这位引到外客厅坐一会,先别往上回,刚才电话许没听清,等我问明白了回来再说。”随令元荪下去,随那马弁往外客厅等候。 元荪见他辞色转做,心越不安,但事已至此,想走也不行,只好听之。那刘叔良说完话,便三步两步往里跑去。元荪随了马弁走进一看,那办公处房子甚是高大,所谓外客厅乃头层垂花门内的一排北屋,沙发、地毯陈列井井,院中仿佛花树甚多,那马弁倒还客气,送上烟茶便自退出。元苏见壁上大挂钟已近十二点,心方后悔,这都是管闲事惹出来的麻烦,卧忆亲友中和南方诸世交并无方承德其人,分明误认无疑?军人脾气不好的虽多,但他自己弄错,一句话未交谈,冒冒失失强迫引来此地,想也不能见怪? 元荪正靠在沙发上仰望屋角寻思,猛又闻到一般异香,回头寻视,瞥见窗外人影一闪而过,隐闻两三个妇女说话步履之声,绕着厅墙侧便道而过,吴依软语如听乡音,那芬芳气息犹自未散,心方一动,跟着又听皮鞋踏地,有几个人急步由内走出,当头一个正是那刘叔良,人还没转到前厅外面,便先高声说道:“难怪周先生想不起,原来是处长的内亲,从未见过,那如何能知道呢?”跟着又是一阵香风过处,眼前一亮,进来一男二女,齐向元荪含笑为礼。男的便是那刘叔良,另外一个少妇,一个少女。元荪连忙起立,方觉那两个女的面熟,内中一个梳着辫子。扎有缎花的少女已先开口,说道: “周三哥,不认得我姊妹了么?”元荪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笑道:“你不是筠姊和七阿妹么?”少女答道:“难得三哥还认得我姊妹,刘大哥,这是自家人,不用客气,有事请先回府吧,我们陪着见姊夫好了。”那刘叔良原是在别处有牌局未完,闻言笑道: “总算我没弄错,改日再请周先生一聚,就烦二嫂和林小姐陪进去见处长,恕不奉陪了。”说罢点首作别,往外走 少妇便说:“外子正复一封要电,我们正好先谈一会。”元苏便间:“筠姊家在杭州,几时于归方府?那年别后怎无音信?”少妇笑道:“说来话长,自从那年姑父去世,三弟前往吊唁,别后我回到杭州,不料家母不久去世,四阿叔主婚,当年强迫我嫁与方家,总算他虽军人,性情还好,对我也颇尊重,由此我便随他各处乱跑。前年底才听人说,寄父署理六合,去信也无回音。后告外子托人打听,才知病故任上,家眷业已扶枢回籍,始终不知三弟下落。今年我因七妹年纪渐长,之江中学已然毕业,孤身一人在外不便,命人接来聚了些日。日前有一刘太大请我姊妹往华美吃番菜,我因有病未去,回来说是遇见三弟,因分手时她先未看出,后来认准想要回身招呼,又以年轻面嫩不好意思,刘太太又在催她上车,未曾接谈便自回来。到家才想起忘问住址,北京这大地方如何寻找?后悔了好一阵。 “今日也是事有凑巧,方家二姑大太在城南公园包了两厢,请我姊妹还有几位女客同往听戏,戏完去撷英吃大菜,再接看夜场。方二姑大大是戏迷,七妹和内中两位姓何的女客却不听戏,坐在那里无趣,便出闲逛,在园内转了一圈,走过杂耍场,见里面人多热闹,何三太太在上海大世界听过大鼓书,想进去听一听,刚坐下便遇见那个流氓,先是挤眉眼做些怪相,后来嘴里又互相说些瞎话,她们气得坐不住,见时候快到便走出来。其实这几位太大的老爷军界中人居多,以前出门常带有马弁护兵跟随,因我搬来北京不喜欢这样招摇,出门只一个便衣当差跟车,当时又爱向姊妹淘里劝说,带了他们出门,除会惹气生事外一无用处,并且车沿上一边站一两个人又遮眼睛,又气闷。大家信服我的多,轻易出门都不带了,虽有当差汽车夫,都站在包厢后面,有的另外找了座在听戏,没有跟着。依了何二太太,回到包厢便叫当差去寻那流氓晦气,三太太和阿妹都怕大庭广众闹起来丢人,出笑话,又见流氓没有跟来,正赶散戏去往撷英吃饭,岔将过去,也没向大家说。 “等饭吃完回去又听夜戏,何三大大因抽鸦片烟回家过瘾转了一转,到后晚了一步,赶巧她的汽车被他老爷有事要走,坐的是我家汽车,跟车的随我先到园里,何三太太没等汽车夫把车停好地方一同进去,又因口渴,想到番菜馆吃杯爱司口口再往戏园,不料吃完会账正开电影,灯一黑把路走错了,到了花园里面,她正寻路戏园里去,忽听身后有人咳嗽说瞎话,回头一看,正是那两流氓正朝她做媚眼装怪像呢。她这人原是小家出身,平日嘴能说,装大方,其实胆子小得出奇,吓得顺路往前直走,心一慌把路走错,流氓追得又紧,不知怎的走过了桥,等到发觉,回头便被流氓拦住,正说混账话,三弟便赶来打不平,她这才寻到出路回到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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