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甲辰闻言大惊,心道自己今日被人赶了一路,原来是盛名在外,心中对师兄愈发感激:“不、不可,鄙人怎敢僭越门主之位?师兄刀法冠绝今世,人又心地仁善,鄙人自形惭秽。” 忽听得耳边飘来一声轻笑,玉甲辰抬首,却见玉求瑕提壶斟了盏清酒推到桌沿,道。 “坐下共饮一杯罢,师弟。休要拘礼,在下先前听东青长老提到,你天资最为颖秀,一点便通,如此说来还应是在下向你请教。” 玉求瑕装模作样,诚恳道:“门主之位遇贤当让,此位应让与师弟才是。” 这话对他那傻师弟果然见效,玉甲辰两目发红,声音颤抖。“…师兄对鄙人用心如此,甲辰无以回报!”说着便要跪下砰砰磕几个响头。 白衣刀客似是早已料到这一出,一探手将其扶起,温和道:“怎地说无以回报?师兄今日便有有一事相求,不知师弟可愿答应?” “师兄请讲。”玉甲辰赶紧以袍袖抹面,整了整衣衫后才恭敬道。 玉求瑕站起身,缓缓踱步至门边。门外篝灯暖黄的光洒在一袭素白衣裳边上,将人影衬得愈发柔和,甚而有些虚渺。此时他的手轻缓地搭上了刀柄,手指一根根拢起,待将刀柄握紧了,才在纱笠后放声笑道:“求你——” 说着迟那时快,玉甲辰忽觉脸上湿凉,惊骇间他自眼缝里瞥见他师兄伸手拈着个瓷杯,这才明白自己似是被扑头盖脸地淋了酒液。乘他恍神间隙,玉求瑕已如脱兔般蹿出酒肆,笑嘻嘻道: “…莫要让在下回天山门。” 天山门门规不得沾酒,因而玉甲辰遭这一出瞬时慌了神。他伸手一抹,液珠先已顺着嘴角滑入口中,是无味的,于是他方才明白自己被师兄耍了。 玉甲辰总算想起自己到丰元是来找人的,喝道:“师兄,鄙人奉四方长老之令要带、带你回去…!” 玉求瑕已经溜开几步,温和笑道:“要逮到在下,可并非件易事。” 刹那间,他拔刀出鞘! 似有风掠惊堂,耳边猝然传来木折石崩之声。玉甲辰在那瞬间见到了一道刀光。如月般皎白,宛若雪河般潺潺淌入悬灯澄黄的暖光里。笠沿纱条翻飞间他瞥见一对墨玉般的眼,虽温润柔和,却透着霜雪般的寒凉。 不过一刀,就将四周廊房里悬着的纸灯笼斩尽,细篾崩断,烛蜡纷纷短了半截,酒肆里霎时一片昏黯。众人在黑暗里喧杂一片,耳边尽是椅凳翻倒声、碗筷跌落声、叫骂声,一时辨不清方才那白衣人究竟在何处。 玉甲辰暗道不好,自家这师兄频频罔顾门规,最爱往山门外跑,早已惹得长老们勃然大怒,非要捉他回天山门去受饱笞刑。自己此次下山便是为了将此人带回,不想这人心思诡怪得很,变着法子捉弄自己,不让自己得行长老之令。 小道士急急忙忙地冲出了酒肆门,抽了剑握在手里,大声道:“莫要躲藏了,师兄,随鄙人一齐回去罢!” 眼前人头攒动,却已不见了白衣刀客的踪影。 此时方过三月二十五,过几日便是东岳圣帝生辰,街里皆是置办备礼之人,熙来攘往,缕缕行行。 玉求瑕拨开人群,挤到个推车的贩子前。 那车上摆着各色各式的玲珑物件,皆是些假玉扳指、铜簪、脂粉盒一类的小玩意儿。 他往身后一瞧,玉甲辰还未追上来,于是便放心地问贩子。“有玉饰卖么?” 走贩答:“有自是有的,不知您要甚么样的?” 玉求瑕道:“最好是玉兔模样的,月牙也行,能挂刀缰边就成。” “小的这儿只有璜玉半只,您看要不?” 走贩翻出枚月牙样的饰物给他看,透亮青莹,一看便是假货,不过玉求瑕不在乎,他只在乎刀上有没有玉饰。 他在外转悠了两年有余,玉白刀上的玉饰也丢了两年。两年前他听说候天楼刺客在海津出没,于是在北边走了一遭,却连那人的影子都未寻着。心烦意乱之下他随手将玉佩送了人,心想再也不回天山门。 可要回天山门的日子毕竟是到了。他到了丰元,借师弟的名头四处赊账,于是玉甲辰果然找上门来。四年挂念,两年奔波,千百个日夜,他终究还是不知心里惦念的那人的下落。 玉求瑕呆呆地点头,“就要这个。” 他盯着那枚玉佩半晌,月牙弯弯,桂枝错落,中间凹下只玉兔的影子。虽与原来那玉佩大不相同,却也能混过守门耳目。 他往刀缰里一系,忽而问道:“你说这是半只?” 走贩讪笑:“咱这些物件是收来的,到小的手上时已不成双对,不过小的想,这说不准是日月同辉的对儿,这边是玉兔广寒,另一边是金乌朱明。” 玉求瑕闻言一颤。 他叹了口气,往旁囊里一探,忽惊道:“糟了师傅,在下出来得急,忘带银钱啦。这账先记在您那儿,改日在下定来还上。” 未等那走贩反应过来,他已摆手挥别,蹿进人群里不见。 走贩愣了半晌,回想起此人白衣斗笠的打扮,方才发觉自己摊上了个失约老手,气得涨红了脸,他费劲儿地推车走了几步,往那人消失的方向大喊道:“老赖!纳钱来!”
第90章 (五)桃李醉红妆 两个人影在合瓦上飞掠而过,踏过巷两旁串起挂灯笼的悬绳,在青灰墙上落下一对飘渺的影子,时而分得极开,时而衣角相沾、刀剑相交。 在前头疾行的那人头戴纱笠,正是江湖榜第一的玉白刀客,只见他手持一刀,时不时回首抵住探来的剑刃。 玉求瑕被他这师弟逼得紧了,不由得强作欢颜道:“师弟,且放在下一马罢。在下离天山门已两年,再在外游荡几年想必也不打紧……” 他言辞恳切,料是铁石心肠之人也得为之稍许动容。玉甲辰生得一副死脑筋,既肩负长老之令,又费了老大功夫才得知师兄在丰元,又好不容易在喧嚷人群里追到其踪迹,哪肯放他跑? 于是玉甲辰正色喝道:“万万不可,师兄可知,这两年门中事务皆由玉斜师姐处理?鄙人领了她与长老的命,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带得师兄归还!” 话音落毕,他眉头一竖,已是一剑刺出。这剑招自两年锤炼,柔中蕴刚,错综繁复,已有强者风姿。 “好剑。”玉求瑕出刀一架,却轻松将剑招化解,笑道,“可惜这剑仿的痕迹太重。师弟可莫被玉白刀法误了。” 刀招里的心思被点破,玉甲辰当即脸上发红,停了脚步拱手道:“师兄明察,是鄙人……心有杂念……”他的额上忽地冷汗涔涔,似是羞于启齿此事。 不论刀法还是剑招,天山门之人最忌心分二路。 玉求瑕却叹气摇头,“有杂念是人之常情,不必介怀。” “可长老屡屡告诫鄙人要净心平念……” “不错,是应静心平念。”玉求瑕认真道,“因为待过了几年,你就再没这机会了。” 玉甲辰惊得两眼圆瞪,“为何?” “到你谈婚论娶之时,你的心就该分成两半,就再也做不得一心向剑。” “要…分一半给谁么?” “你心仪的人,想一生一世待她好的人。”玉求瑕望着挂在夜幕里的浓云,轻声道,“而且不是一半,是整个心。一半为思,一半为慕。” “鄙人…没有这样的人。”玉甲辰的头低下去了,除了长老训斥他剑招纰漏外,他从未如此灰心丧气。 “总会有的。” 玉甲辰郑重地点头。“师兄的话,自是不假的。鄙人怎敢怀疑?” 他咬着嘴唇望着玉求瑕半晌,最终还是郑重地收剑入鞘。月光洒在他身上,落在眼里,像碎裂的发亮的冰棱。 “…那师兄,你能做鄙人的那人么?”玉甲辰认真地问。 玉求瑕为难地躬身,盘腿在青瓦上坐下。“师弟…你……”他艰难地在心里选词儿,许久方才挤出口道,“……另请高明罢。” 他寻思玉甲辰是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玉甲辰眨了眨眼,忽地背手振声道。“定是鄙人武艺不精,修德太浅,教师兄看不上眼。鄙人发誓今后定会恪己发愤,不让天山门之名蒙羞!” “这的确是…业精于勤。”白衣刀客点头称是,无话可说。 他俩静默地对望了一会儿。两年未见,玉甲辰的个子似是蹿高了些,持剑的手也更稳,生了层茧,再不会被缠绳磨破了皮。但他的心性还是没变的,依然是那个对师兄敬仰万分的小少年。 “回去罢,师兄。”玉甲辰忽以恳求般的语气道。“天山门不能没有玉白刀。” 只要玉白刀在天山门一日,门派便一日不必遭江湖风雨。这道理玉求瑕自然明白,全天山门都依仗着他手里这把刀。 “天山门不能没有玉白刀。”玉求瑕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平和地笑道,“…但可以没有玉求瑕。” 也许是月光的缘故,玉甲辰的脸看上去与他的袍子一般惨白。 远处的山在云海里探出来了。即便是在夜里,天山还是雾蒙一片,青黛霭气如水浪般淹着山周,残雪在莹亮月光里泛着黯淡的银。那里离凡世很远,一条窄径崎岖难行,飞雪常年漫天。只要踏入山门,就算得与红尘隔绝。 玉求瑕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天山,山脊绵延,像一道画不尽的监牢,笼着丰元城。 那里是冰窟,是牢笼,但却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除此之外,天下再无一处他的立锥之地。他去过嘉定金府,但那里已成一片荒芜,自此之后他没了安身立命之所,连魂儿也似是丢了。 他默默地看了半晌,纱笠忽而动了动。缓慢而轻微,但确是在点头。 惊愕与喜悦倏地涌上了玉甲辰心头。因为他师兄说:“好。” 那声音虽平和,却似遭霜打般疲惫,每个字都像使了千钧气力,越过千个日夜,才从唇齿里蹦出来。 轻纱笼住了玉白刀客的面庞,看不出悲欢。玉求瑕只是遥望着晦暗的山头,终于轻声道: “…在下与你回天山门。” —— 从峣柳往西,入了山穿过白杨林,有一石径通天山门。起先径旁林木青翠,红楝子与槐树遮天蔽日,笼得宽阔的青石板荫凉。愈往西走,石级愈窄,草木渐稀。到最后连半足都踏不上,陡峭崎岖,只能就着麻藤手足并用地爬。再行一里,目之所及皆是嶙峋白雪,这才算进了天山地界。 玉甲辰牵着匹灰驴在槐林里走,驴背上躺着他师兄。 白衣刀客垂头丧气,怎知他这师弟一听自己要回天山门,立马兴致勃勃把自己捆了来,手锁在杏叶边。他腹中咕噜直叫,于是有气无力地问玉甲辰道:“还要多久?” “才入了峣柳,还有十里。” 明明密密槐叶已将日头遮去,玉求瑕还是觉得头昏脑胀。“师弟,在下怕是再走一里就折啦。” 玉甲辰心里却道:“师兄心志之坚,鄙人望尘莫及。定是路途无趣,要说些玩笑话来教我开心。”他想了想,配合地咧嘴一笑,却让玉求瑕看得毛骨悚然,以为自己平时糊弄这小子过了头,现时遭报应来了。 此时玉求瑕饿得两眼发昏,看哪儿都似是藏着片柿林,沉甸甸的金果藏在枝头,飘着蜜香。再一想待回到天山门里,顿顿皆是芜青椿叶一类的素斋,忽然就泄了气。 玉甲辰回首望着他,目光落在玉白刀上,忽而惊道:“师兄,你的那玉佩……” “怎么了?不是还在么?”听了这话,玉求瑕赶忙伸手一捂。 要是让这死心眼儿的师弟知道原来那枚拱手送了人,不知自己在他心里会遭何等看待。 “擦在草叶上,沾了些泥污。”小道士认真地伸手,“师兄,鄙人来替你拭净。” 玉求瑕的头摆得像拨浪鼓似的:“用不着劳烦师弟。” 他俩行行停停,不知日头东升西沉了几回,总算到了山门下一里。玉甲辰将驴栓在马棚里,守棚的弟子见了他毕恭毕敬,待看清驴背上驮着的那人时更是吓得心胆俱裂,恨不得要跪下把头磕进地里。玉甲辰解了杏叶边的链子,将玉求瑕拉下来,两人一同去了峭壁边的天梯处。此时四面已是草木凋敝,飘起小雪。 玉求瑕两腿发软。他饿得发慌,又碍着面子不愿去分师弟的炉饼,这时东顾西盼只想捉只肥鸟儿来吃。 “南赤长老还好么?”他问。 “身体尚且康健。近日说是想出了炼丹砂的好法子,连着几日都是喜气洋洋的。”玉甲辰认真道,扑闪着眼瞧着玉求瑕。“师兄,你若回去,他就笑不出来啦。” 南赤长老最爱养鸟,每日洗面后就搬张花梨交椅舒舒服服地坐在屋里,饮茗抚腹,享笼羽之乐。南赤大腹便便,如个肉球,屋里的鸟儿也只只养得肥得流油,开了笼也飞不远,于是玉求瑕也时常去他那处偷几只烤来吃,抹些茱|萸姜末,实在是难得的美味。 玉求瑕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笑道。“怎的会?长老德高望重,定不会拘于往日小节。”他已打准主意,回去有机会定要再偷得几只鲜尝尝。 二人运气提身,使起轻功在天梯上攀越。石阶积雪簌簌下落,似是无人踏足已久。耳边风声悠长幽怨,像有千百人在谷里吹着芦叶卷。 玉求瑕抖了一下,熟悉的寒气在周身打旋,他曾在这冰天冻地里执刀斩雪,数息朝夕。 眼前忽地展开一片辽阔的冰湖,湖面泛着零落而深浅不一的幽青,寒气漫散,像粗砂纸擦着周身,能冻掉人手脚。 此处是玄真洞天,太清剑冢,湖底藏四千零九十六枚铁剑与寥寥数枚石柱,若不按六十四卦走,便会一脚踩空,落湖遭百剑穿心,葬身鱼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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