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只是他片刻出神的错觉——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江瑢予听到一声铿锵有力的“不恨”。 “陛下是君,微臣是臣,君臣尊卑,臣还是分地清楚的。更何况,陛下抚养微臣长大,对微臣恩重如山,不论陛下对微臣做出何种事,臣永远也不会记恨陛下。”沈韫恭敬且诚挚地说完,但那声音和语调却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官场话。 江瑢予看着沈韫的后脑勺,良久,他才轻轻一闭眼,头靠上椅背,淡漠开口:“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沈韫提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御书房。 “世子,这件事世子打算从哪里入手查起?属下已经派人时刻盯着徐临海了。”魏行在宫门口停好马车,掀开帘子。 此人正是昔日镇北王府的旧侍,在沈韫归来后立刻重投他麾下。 沈韫轻身一钻进了马车,帘布放下,车夫立刻驱动马车行驶起来。 “不用盯他,银饷不是他换的。”沈韫目光沉下,但他侧首看的分明是皇宫中心—— 江瑢予所在的方位。 “那是……”魏行话说到一半,不敢再言。 沈韫不着痕迹收回目光,眼中情绪被敛地一干二净,没有任何顾忌的说:“除了陛下,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敢把所有银饷都昧下,徐临海自己上赶着倒霉……罢了,不说他。这事好办,陛下既这么做了,那自是不打算出这一百万两银饷,自然得有人要大放血,咱们管不着。” 魏行听的叹为观止,不止是陛下监守自盗的行为,更有一副自家世子初长成的自豪感。这才过了多久,他家世子就这么世事洞察,真叫他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那咱们该怎么做?” “按流程正常查处就是,其他的,有的是人比我们更着急。”沈韫唇角勾起一点冷淡的弧度。细看之下,那神态竟然出乎意料地像极了江瑢予一贯讥讽人的表情。 魏行看的一愣,旋即若无其事转过头。 “对了,我让你在京城置办一处私宅,办好了吗?” “早就办好了,不知世子要这房子是……” “给一个朋友住的,好好安排下。”沈韫不再多言,抱臂阖目往车后一靠。 任由马车驶离皇宫渐行渐远。
第7章 徐临海面沉如水地立在案桌前,信纸在烛火舔舐下很快被吞噬地一干二净,几个不起眼的火星还在半空就成了飞灰,湮灭在微渺尘埃里。 徐临海浑身脱力,一屁股软倒在座椅里。 “这次的事,本相也帮不了你了,你说你怎么那么心急!啊?!这马车才出京城,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你说你怪谁!!”丞相袖手离去。 “相爷!相爷!求求您,救救我!我拿这笔钱还不是为了替您——”徐临海跪倒在夏立淳脚下,牢牢抱紧他一条大腿。 “住口!”夏丞相怫然大怒,转身狠狠蹬开他,“难道是本相叫你这么做的吗?!赈灾银饷是林尚书一手打理,中间没有经过任何人之手,运送官差又都是陛下亲信!!” “……好了,本相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夏立淳倾身过来,单膝一俯,语气充满痛惜:“临海啊,你在同知这个位子上也坐得挺久了吧。这几年,本相待你不薄,该到你回馈本相的时候了。一百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啊,本相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你明白的。” ——你明白的。 徐临海瘫在座椅里,绝望无助的泪水模糊了眼眶,他只能拼命仰头防止眼泪掉下,往日辉煌走马观灯般在眼前飞掠而过,徐临海情不自禁伸出手,却只抓到一团虚无空气。 “同知,京畿边巡沈统领过来了,协助同知彻查银饷调换一事。”属下轻轻扣了一下门,没敢推门进去。 徐林海一抹眼角水光,撑着软椅扶手,艰难站了起来。 “知道了,你先去招待沈统领,我更个衣稍后就到。”徐林海清咳一声,尽量让自己嗓音平稳。 旋即站到落地铜镜前,一丝不苟地将肃穆官袍妥帖穿好,腰封严丝合缝系上,官帽堂堂正正戴上。 整个过程极其庄严。 这恐怕也是他最后一次穿戴这身衣服了。 徐临海恋恋不舍一遍遍抚摸过官袍细腻纹路,又将官帽扶高了些,端正表情,这才一转身,信步踏出房门。 “哎呀沈统领,真是不好意思更衣来晚了。久仰沈统领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沈统领真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啊,还特地麻烦沈统领在百忙之中拨冗跑一趟,这真是……”徐临海热情迎了上去。 “同知客气,在下不过奉命办事,这都是你我臣子分内之职,哪里称得上麻烦。事不宜迟,银饷一事不能耽搁,同知请吧。” 沈韫一身玄色劲装,年轻挺拔的身形被勾勒地淋漓尽致,腰悬佩剑,年纪轻轻便自带不容冒犯的厉色,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锋利气场更是让徐临海连叫他先喝杯茶都不敢,只得心虚气短地领着人往府里走。 “沈统领请过来看,微臣就是在这里发现银饷不对劲的……” 沈韫跟他踏进徐府内宅,不动声色将这里所见所闻一一记住,徐临海带他去哪里,他就一路跟着查探,不便查探之处,一个眼色使了手下也即刻会意,悄悄去查了。 几个回合下来,徐临海直被盘问地冷汗欲滴,眼看着徐临海越来越捉襟见肘回答不上,沈韫方才结束问话。 这当然不是调查就此结束,后续跟进工作由沈韫手下取证分析,并将其整理汇总交由沈韫先行回京复命。 当晚,沈韫就急速进了宫。 他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江瑢予甚至都已经回到了寝殿,不过他还未睡,只披了一件大氅,靠坐在软榻上查看沈韫刚呈递上来的敷陈。 “都调查完了吗?”江瑢予头也不抬,仍在继续翻阅记录详细的长折。 他修剪圆润的浅粉指尖一页页翻阅过去,偌大寝殿内顿时只闻纸张沙沙作响声,江瑢予就那样垂着睫,浓密纤长的睫毛上沾了一小片雾蒙蒙的水汽,那是刚才沐浴没擦干头发沾上去的。 沈韫回答的有些晚,“都调查地差不多了,最晚明天,徐同知定会主动来向陛下禀告这件事。” 江瑢予闻言偏头,看他一眼,旋即又转回目光,将长折放到桌上,“沈统领是生病了吗?怎么嗓子听起来有些哑?” 江瑢予一抬下颌,挑了挑眉看向沈韫。 青年五官清晰线条悍厉的面孔并没有什么表情,若非要说,那其实是个肃然到有些偏沉的神情,但在朦胧烛光下,还是映出了一层柔和光影。 这让江瑢予一瞬不瞬地盯了他一会儿,那一直深沉注视的目光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 沈韫一低头,躲开了。 “多谢陛下关心,开春不久,天气转变大,微臣可能不慎着凉了,”沈韫抬眸觑向江瑢予披在身后还湿着的头发,“陛下也要保重龙体,小心着凉。” 正事说完,沈韫没有任何逗留地出了江瑢予寝殿。 眼看着人走远,高福一边扭头看沈韫远走的背影,一边赶紧拿干毛巾过来替江瑢予擦干潮湿长发。 江瑢予眼里的笑意已经完全淡去了,“高福。” “哎!”高福立刻回答。 “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是回来报复朕的吗?”江瑢予看着那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半晌,才讷讷问出这么一句没有情绪的话。 “怎么会,世子性情纯良,又是陛下一手教养长大的,怎可能存了这种心思,陛下所做都是为了世子好,他会理解的。”高福很是认真地道。 “是吗?”江瑢予挑起一边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可若是,他的所作所为压根就不是为了世子好呢,那个小崽子又怎么可能不记恨。 高福看江瑢予这副多思近忧的神情,就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还偏生劝都劝不动。其实就他看来,他二人保持现在这种君臣关系就最好不过。 “陛下早些休息,奴婢先退下了。”高福将毛巾放回搭好,又将安神香亲自点上,将房中所有事安顿好方才退了出去。 江瑢予一动不动枯坐原位,一低头又见长折上的熟悉笔迹,更加心烦意乱。索性阖上起身上床,华丽龙床空旷而冰寒,江瑢予躺在上面目不交睫,望着床顶怔怔出神。 与此同时,刚出皇宫的沈韫也并没有骑上回去的马,而是脚尖一点,藉由自己卓越轻功,飞身急掠攀上整座皇宫最庞大的一幢楼宇殿顶。 他就这样闲闲支起一条腿,纵身仰躺在房梁最顶中央,伴随深夜凉风,饮下浇愁烈酒。 而这个位置,其高度无一人可窥伺。 因为,这正是历来帝王所居住的寝殿,紫宸殿。
第8章 “陛下,微臣有罪,是微臣管教不周,才让手下做出这等胆大包天的混账事!” 金銮殿上,徐临海跪在百官中央,涕泪齐下悔恨交加地叩首谢罪,头重重磕在金丝楠木地砖上发出咚咚闷响,让众人跟着看戏的心都不由一颤。 一尺有余的证据哗地一下被呈交在江瑢予面前,江瑢予随手翻开,只稍瞥了一眼,便随手搁到一旁。 这份证据和沈韫昨晚送来的别无二致,却更加详尽明晰。 据徐临海所述,他并未贪昧一分一毫的不义之财,他家里那些奢华装饰,奇珍摆件,等等各项价值连城的礼品,都是别人强行送给他的礼。 当然,这并不能成为他利用职务之便获取不当利益,无法抵御诱惑而失职渎责的理由。 但他现在已经痛定思痛进行了深刻的反省检讨,忏悔录都虔诚地写了厚厚一本,且严厉批评了府里这种奢靡作风,连夜带头整顿家私,愿意将所有不当财产悉数上交国库。 至于这次的一百万两赈灾银饷,他是真一概不知情啊。 全系他手下一名胆大包天的奴仆干的,这个奴仆在外欠人赌债,惹上了一群凶恶江湖人士,竟趁押送队伍休息时胆大妄为偷换了银饷。 等徐临海察觉不对时,早就为时已晚,银饷追不回来了。 “陛下!微臣有罪!微臣愧对陛下,愧对朝廷!朝廷提拔重用微臣,微臣却没能抵挡住钱财的诱惑,更没有及时管束好下人,犯下滔天重罪。微臣甘愿领罪,纵使倾家荡产也会替奴仆把这一百万两的窟窿补上。微臣不配戴头顶这顶官帽,微臣现在就摘下它,还给朝廷,不论陛下对微臣做出何种惩罚,微臣通通领罪。” ——咚咚咚! 又是一连串的重重磕响,江瑢予轻手一阖手里完美无缺的证呈。 少顷,他才展颜一笑。 “同知严重了,朕已细细看过,的确是手下人不干净惹出来的祸。虽是这样,同知还是得负上一个管教不当的罪责,至于同知家里搜出来的这些值钱之物,同知既愿意上交国库,也算将功折罪了。如此,自今日起,同知就到澧县好好磨练造福百姓吧,相信换了个新的地域,同知定有大施拳脚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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