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漠北与中原交战数年从未落下风,半年前中原军进犯时正当朝野动荡……”说到此福南音话音一顿,语气似有几分愧意。
他当初动手斩了漠北数位名将导致大战惨败,几乎是朝堂上下人人皆知之事。众人亦知一个稳定的政局对于战争而言有多重要。
于是很快,他又继续道:“但如今中原朝廷夺储之争日烈,上苍的眷顾落到何处,这又是怎样的机会,大王应当明白。”
漠北王的脸色果然又再次变了变,他抿着唇,目光似乎一直落在福南音身上,又似乎在出神。
偌大的宫中久久再无人说话。
福南音知道自己今日言尽于此,正要躬身行礼告退,却又听人犹豫着,沉着声音问:
“那年,国师还记得对本王发过的誓吗?”
彼时福南音已然转身,面对着那扇紧闭的宫门,没人看见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古怪而讽刺的笑意来。
“臣自然记得。”
内侍为人打开宫殿的大门,一束刺眼日光登时入眼。福南音站在这光影间,听着身后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恍惚之感。
“国师为漠北受了委屈,本王会给你足够的赏赐作为补偿……”
只是那曾经被福南音夺去的权柄,漠北王却是要一点不留地收回来。
“大王放心,臣日后在王城定会……安守本分。”
正踏出寝殿,迎面便撞上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右相不知已经在这道门外候了多久,见到福南音出来,长久以来对那人存的恐惧叫他本能要行礼,只是前者那声“安守本分”又在他脑中持续回响着,不断提醒着他被福南音震慑、胁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日后,他才是漠北王最宠信的臣子。
于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右相终于重新直起了腰杆,面上甚至露出了几分挑衅的笑意。
然而福南音却并没有想要为之停步的意思,平淡而短暂地朝他点了一下头,便带着身后的人径直走了出去,迈着如往常一般四平八稳的步子,渐渐走远了……
右相眼中划过一丝愕然,而后则是一声不加掩饰的厌恶冷笑。
福南音。
自从左相倒台他投于这位国师的手下,朝中所有人都笑他是福南音的走狗。
如今风流轮流转,他倒是要让人看看,究竟谁才是那条“走狗”。
……
出宫没有内侍领路,可福南音的步子似乎要比进宫时更快了几分,总叫人觉得是要甩开什么人一般。
李裴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知道出了宫门,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一条没什么人的街上,李裴那副懒洋洋的声音这才再次响起。
“走这么快做什么,主人?”
福南音脚步猛地一顿,连那双缩在袖中的手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李裴用蒙兀语学着尧光的调子喊出那两个字已经足够吓人,却没想此时听着他用最熟悉的汉话说着,竟然如此的……
刺激。
福南音深吸了一口气,半僵着身子转过身。李裴看他红着脸,一句话说得有些不连贯,
“太子殿下,您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跟着他入宫,与漠北王对峙,喊他主人……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一样是堂堂太子该做的?
李裴低头笑了一声,“也不是一无所获。”
他朝着福南音走近,想要伸手碰一碰这张过于红的脸,只是碍于街上人多眼杂,没有动,反而忽然问道:
“国师当年对漠北王发了什么誓?”
福南音忽然一怔,似乎没想到李裴连这句也听懂了,更不知他方才在宫中究竟听懂了多少。犹豫间,他还是如实答了,
“此生……永不背叛漠北。”
只是看着李裴嘴角笑意渐渐淡了几分,他又匆忙道,“当年是为了保命,只是权宜之计。”
李裴那只抬起的手终究没有落在人脸上,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带了几分无所谓道:
“知道,我信你。”
半晌,待两人继续朝着国师府走了,李裴那带着一丝轻叹的声音再度响起,很轻,也很快消散在漠北的春风之中,叫人来不及听清。
“国师真真假假的手段,今日才见,当真是精湛。”
操控玩弄人心,叫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才是被效忠的那一个。
可真相,究竟谁知道……
第42章
圣人从不曾想到区区一个太医署的医工口风竟会那么紧,单问他两次去质子府究竟问了谁的诊,又问他那漠北国师究竟得的是什么劳师动众的病,这就用了整整两日的功夫。
两日后看着那张明显有所遮掩的供词,圣人倏然升起的怒气中甚至带了几分荒谬。
本不屑于用前朝酷吏的手段,大明宫中的金吾卫这些年暗中审理的不少皇家辛密案件皆不曾有失,多难撬开的嘴也都撬开过,却不曾想竟然折在一个御医身上。
“风寒?”
圣人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医工,他本没想让人在天牢中吃什么苦,不过是几个问题的事,只是这般遮遮掩掩却更显得蹊跷。
刘医工显然也是这么多年头一回遭罪,说话的气息都不稳了,“回圣人……真的只是风寒。您若不信……”
龙椅上的人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冷笑了声:“跟着太子去了一趟漠北,忘了谁是大明宫的主人了?”
刘医工身子一抖,前额重重磕在地上,惶恐道:“臣不敢。”
圣人没耐心与他虚与委蛇,将那张供纸极为随意地握成一团丢在龙案之上,“不想得罪太子,没关系。”
天子与太子,这对父子不论是为何事产生半分对立,传出去都对朝野上下绝无好事。圣人深知这点,即便是面对臣工的欺瞒,仍然意外地纵容着。
“朕问,你答。”
刘医工不知道圣人究竟知道了什么,此时心中却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他将头缩了缩,听着头顶传来的声音,两腿果然一软。
“漠北国师有孕,是不是?”
“……是。”
“若孩子是太子的,算算日子应该已经五六个月了。”
“……圣人英明。”
刘医工感觉自己后背已经有汗渗了出来,他不知道圣人是从何得到的消息。此事统共只有三个人知道,他,太子,国师。后者自然不会说出来,他这两日更是没有露过半点风声,按理说……按理说圣人是不该知道得如此详细的。
只是上面的人却没有再说话。刘医工心中惴惴,不敢抬头,只是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宣纸翻阅之声,缓慢,便衬得四下更为寂静。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刘医工浑身趴跪得都有些僵硬了,才再次听到话音。只是这道声音很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了些旧意。
“二十年前秦国公主府上那个负责的医工,也是你。”
刘医工还是被这句话吓得眼前一黑,嚅嚅半晌未答。
圣人见到他那副样子,自然便知道了为何刘医工会为一个敌国质子身上的猫腻守口如瓶——二十年前那桩震动了皇室丑闻的悲剧,但凡是涉事之人,都不愿见它再次重演。
夕阳映不到的地方,早已年逾半百的君王面上露出一丝悲伤和缅怀,连带持着卷宗的手也微微颤抖了几分。
也不知是谁给刘医工的胆子,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正看到了圣人那副出人意料的神情。而后,这位见证了大明宫两朝主人以及诸多辛密的医工便猛然想到了一些几乎要被人遗忘的旧事。
似乎圣人刚登基不久,龙椅还未坐稳之时,也曾短暂地彻查过那桩旧案,以及那个人的下落。
自从事发后,那位秦国公主驸马的名讳便成了整座大明宫的禁忌,这曾是先帝下的命令,而那个时候,当今圣人还未被立为太子。
再之前,早得就要被人遗忘的一段年岁里,驸马还未尚公主,曾是宫中皇子的伴读,当时暂住的,正是圣人所在的含元殿。
“宁胥……”
这两个字被念的很轻,甚至带了几分叫人难以察觉的缱绻。
刘医工伏地紧张地听着,那个名字在他脑中缓缓转了几圈,像有灵性一般终于为他打开了一道尘封多年的记忆——那被设为皇室不可说禁忌的名字,属于秦国府驸马的名字,正是宁胥。
宁为所愿,君子乐胥。
他忽然不敢再听了,想要闭目闭耳。一个将要告老的太医,刚从天牢里出来,生怕再度牵扯到秘事之中,丢了性命。
“原来你当初,是去了漠北吗?”
可惜事与愿违,他越是不想听,圣人那道声音越是往他耳中不住地钻,仿佛在告诫着他,从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坐在秦国府为宁胥把了第一道脉起,他就被永远地捆在这桩旧事之中。再次为漠北国师把出滑脉是命,此刻听到君王秘事也是命……
往事已矣,斯人已逝,可圣人却仍然用这样的语气叫着驸马的名字,显然是从未将曾经的遗憾从心中剔除过。
若不是当年宗室阻拦,又逢藩王作乱,或许……
“太子去了漠北。”
一句话,将两个沉浸在往事中的人都拉了出来。刘医工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半抬着头等待着圣人后面的意思。
“挑一匹快马跟上,见了人莫说是朕的意思。”
刘医工依旧一头雾水,并未反应过来圣人的意思又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直到浑浑噩噩走出了大明宫,他有些混沌的头被初春的夜风一吹,陡然清醒。
宁胥驸马的悲剧不但不会重演,圣人似乎还想要护着那位漠北国师……
虽然一国之君背着朝野做这种事实在有些荒唐,可若真要算起来,即便国师沾了故人的光,这份迟来了二十年的荒唐仍是叫人有些唏嘘。
……
从那条街到国师府的路上,两人再走得无言。
李裴一句“我信你”起初轻飘飘落在福南音心上,可随着沉默的拉长,却又变了质。
他的心里有些慌乱,明明面对漠北王的时候尚能冷静地不动半分情绪地撒网,耐心候着人一点点上钩;可此时面前的人成了李裴,对方只是不说话了,他反倒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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