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他……”
李裴缓缓抬起头,两眼有些泛红。
“救得过来。”
刘医工先捡着好的说了,看太子果然松了口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但要救国师,便要将他腹中的孩子取出来,只是……”
将孩子……取出来?
李裴的心狠狠一揪,哑声问:“孩子已经……”
刘医工赶忙接上:“孩子还活着,臣现在正是要为国师接生。”只是不知从何下手罢了。
为男子接生实在是破天荒头一回,即便是刘医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只是眼前这个显然帮不上什么忙还总是往坏处想的太子却实在不好再待在这张榻前。
没人发现福南音是何时醒的,直到一直试图将太子请出产房的刘医工最后屈服于其淫威之下,眼看着李裴跪坐在榻前给福南音擦着额间的密汗。
后者合起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
李裴一愣,眼中立刻迸出些许惊喜和安心来——须臾前刘医工刚为福南音止住了血,却担心福南音不醒孩子便生不出来,他正要转头叫刘医工过来,便见福南音嘴唇翕动,虚着气道了两个字出来:
“出去……”
李裴微怔,“可我怕你……”
一向没说过怕字的人忽然哽了一下,“让我陪着吧,我怕你们有事。”
刘医工果然下一秒便察觉福南音醒了,此时半刻都不敢耽搁,叫尧光拿热水热毛巾垫在人身下,学着给女子接生的架势就要将榻上人的两腿弓起来,福南音却道:
“等等。”
醒来后钝痛感便一阵接着一阵,即便福南音这些年过得并非养尊处优,颠沛,被追杀,下狱……受过的伤大大小小数不清,却也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他咬着唇扬起脖颈,轻轻喘息片刻,才又对李裴道:
“有刘医工和尧光在……我不会有事。外面禁军,漠北朝臣……这些事不能假手于人……”
殿门被重重合起,李裴立在外面的石阶上,他那副好耳力依稀听到里面那压抑了许久终于发出来的闷哼,喘息渐渐变成低声的呼痛,还有那句有些艰难的“可以开始了,告诉我如何做……”
李裴站了一会,紧攥的拳失力地松了,最后苦笑了一声。
不
是为了那些不能假手于人之事,只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模样。
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但凡有一丝清明,也不忘逞强。
三丈之外,宋韶仁静静候着,看太子终于转身下了石阶,才抬脚走了上去。
“国师他……”
如今太阳已经高起,光线打在李裴带着疲色和几分苍白的脸上。
“无事。”
漠北王宫从未如此安静过,没了漠北王,没了禁卫内侍,空荡荡的像是一座死城,一片残垣废墟。李裴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已经抽芽的云杉树。
“漠北王室的人,一个不漏,先找个偏殿关起来。”
半晌,李裴吩咐道。
宋将军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本想说这件事国师手下的暗卫已经去做了,只是犹豫了片刻,道了声:“臣明白。”
“宫外那些朝臣的府邸上可有什么动静?”
晁於死了,那些禁卫缴械后在宫中哭了一阵便降了,连带着当初漠北王从幽城调来的五千精兵,一共是八千俘虏,如今都被迁至城外二十里处,等待发落。
至于朝臣……
宋将军想到方才宫门口那场闹剧,眉毛一扬,语气终于带了几分松快:“那些个没有骨气的鼠辈,听到风声便纷纷降了,一早竟将漠北那位右相捆了送到宫门口,说是……”
他想起其中一个会说汉话的朝官面上用力讨好又带了些惶恐的神色,以及那句原话,那畅快的语气中不免添了几分不解,
“说是送给国师的‘厚礼’,叫国师高抬贵手,能放了他们一家老小。”
宋韶仁只接触过被困质子府的福南音,自然不知道他在漠北那令世人胆寒的狠戾手段。只是想起那朝臣的话,李裴不屑地笑了声,
“他们漠北人倒是真喜欢送人当‘厚礼’。”
“殿下,那些漠北朝臣要如何处置?”
“降臣收押,三日后遣送长安。拒降的……”李裴顿了顿,“五品上一同押送,剩下直接诛杀。”
宋将军听到最后微怔,“杀……杀了?”
中原不杀降臣,对于拒降的囚俘大多以劝降为主,其余若不是十恶不赦的也不过是关押囚禁而已。况且坑杀俘虏对于一国储君而言更是大忌,有损其贤德之名……
看到宋韶仁这副错愕的模样,李裴却笑了。
“告诉你为何宫门口的朝臣对国师都是那副反应。”
殿前的院中简单修了个雅座,李裴曲腿坐在带了些初春凉意的石凳上,拿手在桌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那时福南音与暗卫联络的暗号。
果然,很快便有一人从一隐蔽之处现身。他看了看李裴和一旁的宋将军,
“太子有何吩咐?”
李裴面色淡淡的,“禁卫,漠北王室和降臣,国师交代你们如何处置?”
暗卫仿佛知道他有此一问,不打算隐瞒,正要开口,李裴却指了指一旁的宋将军:“跟他说。”
须臾后,听完暗卫一番话的宋韶仁白着一张脸,张了张嘴,却是舒了口气。
幸好……
幸好他在看守质子府的时候不曾为难过这位漠北国师。
……
宋将军遵照吩咐离开后,殿外便只剩了李裴一人。
在旁人面前强装的笑意一寸寸褪了下去,李裴又坐回到殿门口那级石阶上。宫中四下安静,更衬得殿内的一丝一毫动静都格外清晰。
他从不知道时间竟能过得这般慢。
中间有几次李裴听不到福南音的声音,慌慌张张从石阶上站起来。知道福南音不想他在此时进去,便敲敲门,尧光会告诉他殿内的情况。
并不是非常顺利。
刘医工将女子生产那套法子用在福南音身上并不是非常奏效,腹中胎儿没有足月,即使用了催产汤,始终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这样折腾了三四个时辰,眼看着天渐渐暗下去,阿音喊的动静却一声弱过一声……
李裴整日未进食也未喝过水,一直守在这里,若是换了寻常人定然已经顶不住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内再次没了声响。
李裴赶忙抬手去扣门。一声,两声,三声……
尧光没有出现。
他慌乱地从地上站起来,用手用力拍着门,“阿音……阿音怎么样了!”
依旧没有人回应。
李裴等不了了。他的嘴唇干得泛白,眼睛却瞪得通红,就要撞门闯进去——
“吱嘎”一声,殿门开了。
开门的是刘医工,他面上带着难掩的疲惫之色,身上,手上沾着未来得及洗净的血迹。是阿音的血迹。
“他……”李裴的声音颤抖着,“他怎么样?”
刘医工长长叹了口气,“国师睡过去了。”
李裴大脑宕机,一时无法理解什么叫作“睡过去了”。他一双眼紧紧盯着殿内,面上强撑的神情都是在忍耐着什么。
直到尧光将一个小小的布包裹抱了出来,却没有出殿门,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将那布包裹递给了刘医工。
李裴看过去。
刘医工便将怀中的布包裹朝着李裴的方向挪过去一小截,也只是一小截。然后道:“国师睡之前叫臣将这个给殿下……看一眼。”
李裴这次却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那布包裹里面是个……是个孩子!
因为不足月,这婴孩的脑袋只有茶碗那么大,眼睛紧紧闭着,也像是睡着了。只是李裴刚一凑过去,孩子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一直沉浸在自我温情中的李裴被忽然吓了一跳。“……”
他伸手小心将布包裹掀起一角,看到了这孩子的性别后,心中长叹了一声,果然。
福南音说只给李裴看一眼便真的只有一眼,在门外的人还怔愣出神的时候,刘医工又将这位李家的皇长孙送回了殿中。
“都说七月活,就是国师这一遭当真是不容易……”
第60章
福南音一觉睡了整整十个时辰,醒来的时候正值午时,殿中点着熟悉的琥珀香。
他久闭的睫毛动了动,入眼的首先是满室日光,而后是李裴。
那股迷蒙劲儿似乎还没过去,福南音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眯着的眼逐渐适应了室光,完全睁开了,仍是一双漂亮的雀眼。
他看着李裴,似乎忘了今夕何夕。
两人相处的几年时间里,他很多从昏睡醒来,“裴天人”都是这般驻守在他榻前,熬红一双眼,累白一张脸,再长舒一口气,语气不善地对他说两个字:“醒了。”
此刻。
李裴熬了一整夜,眼睛有些发涩,只是对上福南音的目光,他却如猛然惊醒一般。先是将人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又重新朝他面上看去,确认再三,见福南音当真是睁着眼的,才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阿音?你……醒了?”
“……”
眼中的迷蒙终于散了个干净,福南音面上的古怪一闪而过,眨了眨眼看着李裴。
“你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福南音感受了一下——他躺得有些久了,浑身还麻木着,一时感觉不出疼痛来,便轻轻摇了摇头。
殿中又安静下来。
福南音始终不说话,李裴心中便忽然生出些无措。似乎经过昨日,两人之间的气氛便变得有几分微妙——或许是因为他下意识将阿音早产之事归咎到了自己身上,也或许是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如今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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