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守着摇篮的亓官手指微微一颤,微垂下目光,嘴唇也抿了起来。师父没有死,他只是不见了,就跟上一回雷劫一样。
老左愣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这怎么……”
阿深没有说话,目光沉沉。
老左也沉默下来,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七官儿有多看重师父,他们都看在眼里,虽然七官儿心里眼里只有师父叫他很有些冒酸气,但他也万万不愿叫七官儿因为师父没了而伤心。
“怎么就没了呢……”他又叹了口气,过得半晌,又道:“这段日子,叫七官儿在家住一住,宽散宽散。”
阿深点了点头,他把亓官拉回家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屋内,亓官垂着眼睛,盯着阿宝襁褓上的花纹。
不能在这里。
在那座大殿的时候,识人蛊传来的恶意比当初遇到的那头鹤妖更甚,他还亲眼“看”着那道强横神念在他的识海搜罗扫荡,而他的灵识却被封冻在一处角落,毫无反抗之力。他毫不怀疑,那个掌门师祖只需一个动念,就能将他杀死。
而且,他要去找师父。上一回雷劫,他在义阳城等了好几年,才等到师父来找他,这一次,他不想再等了。
“……去找师父?”正在铺床的阿深直起腰来,惊诧地看向亓官。
亓官望着他,点了点头。
“可他不是……”阿深倏然收住到了嘴边的话,他看着亓官,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去哪里找?”
亓官摇了摇头,面上有些茫然。
“七官儿。”阿深放下被子,几步走过来,在亓官凳子前蹲下,双目平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他摸了摸亓官的头,放柔了声音,“就在这里,哪也不去,我们、我和老左,还有阿姐,一起陪着你,好不好?”
亓官看着他:“一起去找师父。”流华宗很危险,他也不放心把老左他们留在这里。
“……”阿深定定地看着他,好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不行。”
亓官睁大眼睛看着他。
阿深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复又抬起来,直直盯着亓官的眼睛,“七官儿,我们不能走。”
“阿姐和姐夫都是未经修炼的凡人,阿宝如今也还不满周岁,经不起四处奔波,终究是要找一处地方落脚的,宗门内不受苛捐杂税,又没有妖患侵扰,正是一处好的安身之处。另则,不只是阿姐她们,我也有一份私心在。”他轻声道:“七官儿,我已经踏上修行路,又拜入了内门,且不说日后的道途长远,至少能学到更多本事,所以不能陪你任性,你明白么?”
亓官茫然了一会儿,而后摇了摇头,执拗地道:“要去找师父。”
阿深摸着他的头,温言哄道,“七官儿,不要任性,我们真的不能走。”
亓官有点着急,一把抓住阿深的手。他直觉不能把掌门的威胁说出来,只能反复地道:“要去找师父。”他的眼神不觉带上了祈求,“阿深,去找师父。”
“……”阿深吸了口气,耐心哄劝,“七官儿,师父已经没了,找不到了,你明白么?”
亓官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师父……”他想说师父没有死,但却有一股潜藏心底的恐惧阻止他,如果说了出来,师父可能就真的找不到了。
阿深把手抽出来,又摸了摸他的头,“你乖,让阿姐和姐夫省一点心,好不好?”
亓官怔怔地看着他。
阿深站起来,替他把床铺好,又走回来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好了,不要想师父了,先歇息吧。”
亓官一夜未曾合眼。他大睁着双眼,隔着窗户看着明月东升,霜色在屋里铺了一地,渐而月上中天,又过了许久,天边渐渐透出了一点夹着深青的白。
天亮了。
阿宝一大早就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耳边传来几句咕哝细语,随后老左便踏着沉重的步子推开门,进了厨房,麻利地捅开灶里的灰,开始生火。阿深练剑回来,自觉将井水灌满水缸,放下水桶又提起斧头劈柴。左家嫂子抱着小孩儿出得房门,一边指点老左做饭食,一边摇着拨浪鼓哄逗阿宝。
不久之后,米粥的香气顺着门缝飘了进来,拨浪鼓的声响也越来越近,最后在他门前停下,左家嫂子柔柔的声音响起来,“七官儿,起了么?”她轻轻一敲门,却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半条缝。
她微微一怔,推开门,就见亓官坐在凳子上,转头向她看来。
晨光之下,亓官的目光显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沉静。他问:“嫂子,你们愿意走吗?”
第102章 我走了
左家嫂子一脸诧异,抱着阿宝走进来,“七官儿,怎么了?”
亓官站起来,直直地看着她:“嫂子,你们愿意走,还是愿意留?”
“什么走还是留?”左家嫂子越发迷糊,“七官儿,你要去哪?”
“他要去找师父。”亓官未及说话,院子里的阿深忽然搭了腔,他已踏上修行路,五觉灵敏,虽然隔得远,也将亓官的声音收入耳中。他紧走几步,也进了门,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亓官。
左家嫂子更加疑惑,不是说七官儿的师父已经没了么?她看了看阿深,又看了看亓官,“这是怎么……?”
阿深沉默一会儿,唤了一声,“七官儿。”
亓官没有看他,一双眼睛只执拗地盯着左家嫂子。
左家嫂子又看了看两人,似乎明白了一些。她低眉想了一想,抬眼迎着亓官的目光,轻声道:“七官儿,我想留在这里。”
亓官睁大眼睛,“……真的?”
左家嫂子点了点头,声音柔柔,“这里安闲自在,乡邻也是一团和气,没有上官欺压,也不必缴纳赋税,最重要的是,”她看着亓官,说,“这里没有妖患。”
亓官的眼神微有变化。
“去年义阳妖潮,你和相公全身是伤地躺在床上,气息奄奄,那样的景象,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第二回 。”左家嫂子说着,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颤抖,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七官儿,对我们来说,义阳才是故乡,论理,仙宗再好也及不上义阳,但义阳纵是有千般万般好处,也抵不过仙宗没有妖潮这一宗好处。”
亓官道:“可以再找一个没有妖潮的地方。”
“但若是以后找的地方都不如这里好呢,你要带着我们一直走吗?”左家嫂子摇了摇头,轻声道:“七官儿,你师父是这里的仙长,便是人没了,你的根也在这里扎着,如今阿深也在这里拜师学艺,便是这里千般不好,我们也该是在这里的。况且阿宝才这么一点大,我实在不愿意叫她跟着四处奔波受累。”
亓官怔怔地看着她。
“七官儿,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我都明白,我也不拘着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想走便走罢。”左家嫂子将拨浪鼓塞进阿宝的小手里,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亓官的脑袋,眼神柔和,“你无需太过顾虑我们,虽然大家都不说,但你和阿深是仙长,我和相公却只是凡民,仙凡不同道,终有一日是要分开的,既如此,哪一天分别并没有区别。”
阿深脸色一变,“阿姐!”
“阿深,‘不会分开’的话是小孩子说的,你不是小孩子啦。”左家嫂子摆了摆手,嘴角浅浅地漾出微笑,“便是分开,我也并不为此难过,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就知足了。”
亓官刚要说话,左家嫂子又摸了摸他的头,爱怜地道:“去罢。七官儿,你是好孩子,不必担心我们,阿深在这里呢。”
亓官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嫂子……”
他昨晚想了一夜,把阿深的话翻来覆去地琢磨。流华宗的确不安全,但他说服不了左家人,也终究不能罔顾他们的意愿,就像当初义阳城妖潮时,老左不愿意回去,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也不能强行把人带走一样。
他看了看左家嫂子,又看了看阿深,最后目光落在不知何时来到门边的老左身上,神情有些难过。然后,他低下头,开始从须弥芥中往外掏东西,一堆堆的灵石丹药法宝掏出来,在地上垒成了一座小山。
“七官儿……”左家嫂子看着这座小山,一脸吃惊,老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却叹了口气。
阿深忽然一步跨过来,一把攥住亓官的手,道:“我跟你一起!”他不想离开这里,是因为想学习更多的道法,以后有本事保护亓官、保护家人,并不是想叫亓官一个人离开。
亓官挣开他的手,看着他摇了摇头,“你要学本事,要保护老左和嫂子。”他看了看那一堆法宝灵石,“师父说,这些宝物不能给凡人,但你现在不是凡人了,可以给。”
他看了看面前的三个人,最后又仔细瞧了瞧左家嫂子怀里的阿宝,说:“……我走了。”语罢垂下眼,驾着剑光掠过门口的老左,转瞬即冲上云霄,向着远处的护山法阵冲去。
“七官儿!”阿深大急,迅速地伸出手去,却没如愿捞住亓官的衣角,当下顾不得其他,立刻也驾着遁光冲了出去,然而他修为低下,却哪里赶得上,只片刻的功夫,眼前就失去了亓官的踪迹。
他呆呆地立在空中,面前云海翻滚,而他想找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亓官驾着剑光往护山法阵外冲,身周的云海翻滚着,便如他此时的心境一般。行了不多会儿,他忽然一顿,不对。以他的速度,穿过护山法阵也不过就是一会儿的功夫,但此时已过去了盏茶时间,面前仍旧是翻滚的云雾,仿佛看不到终点一般。那翻腾的云雾中,无数灰白的巨大身影极快地游了过来。
金顶府。
张松阳随手往护山法阵里添了点东西,便将神念收回,不再盯着亓官。
流华宗既为仙道大宗,护山法阵便不容小觑,运转起来,便元婴修士也能困住,倘有修为高深的主阵之人坐镇,出窍修士也难逃生天,一介小小的金丹修士闯入阵中,尚不至于叫他耗费大力气去镇压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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