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指了一个方向,正是放粮的所在地。 “让我们过去!让我们过去!” “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我们也是北魏的子民!” “现在没有北魏了,只有西魏和东魏!”穿铠甲的士兵铜墙般横枪站成一排,身前是望不到底的人的海洋。他们衣不蔽体,面容脏乱呆滞,只一下重复地推搡着眼前的护卫。宇文毓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为什么不让他们过来?”没有人回答他。 一个年长的人过来把他拉到一边,让他别管闲事,“都是东魏那边过来的,现在开战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奸细。再说了,我们都自身难保,哪还管得到他们?” “可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吗? “哥哥,哥哥。”宇文毓觉得下摆一紧,低头一看,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光着脚,身上的衣服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被远行和饥荒消磨得脸上都没有肉了,显得眼睛特别大。可以想象,如果她没有遭遇横灾,该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你娘呢?” “娘睡着了,爹说,如果我们有吃的,娘就不会睡觉不陪小囡玩。” “钻过去一个小女孩!” “不好了人群暴动了!” “小囡快!” 骚乱来得猝不及防,难民们都跟疯了似的,想要突破重围,有不少甚至已经趁乱钻了进来,抢到了桌案上的白面馍馍,就站在原地不要命的啃食起来,被守卫一枪刺中后背。馍馍还叼在嘴里,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吞下去了。 混乱中宇文毓也被挤了好几下,他抱着小囡一边躲避,一边喊到:“停手!快停手!”现场太喧哗了,根本没有人听他的。 “功曹大人来了!” “这、这、这怎么回事啊?!”功曹大人心情很不好,他刚从被窝里被挖起来,就急冲冲地被人拖着走,路上根本就没有搞清楚状况,到了现场才发现,事情闹大了。不说地方暴乱顶上乌纱不保,就说朝廷派下来的这几个大人哪个受点小伤都够自己喝一壶的。北魏盛行资荫制,五品以下的朝官,哪个不是世家出生。功曹无比痛恨自己前一天喝多了睡过了头。 “赶紧!加快人手!务必镇压下来!”随即转过头去,一脸谄媚地笑道:“几位大人,可有伤着?” “功曹大人倒是好睡,看你红光满面,想必过得不错。” “咱们还是走了,免得打扰功曹大人与美人共度春宵。” “这…这…”正不知所措间,有一只手扶住了他,“别再伤人性命了,桌上的那些都分了吧。” “这…可…” “出了事我担着。”宇文毓淡淡地说道,他一只手还抱着小囡,毕竟体虚乏力,这会儿已经有些费劲了。 “小囡!小囡!” “爹爹!爹爹!” “这是你爹爹吗?” “爹爹!爹爹!” 宇文毓把孩子放下来,小囡立刻就扑进一个高大男人的怀里,父女两个紧紧拥着。过了一会,男人才擦干眼泪,“这孩子,方才与我走失了,若不是大人,只怕是要伤着了。” “小事,以后孩子紧着点看。”宇文毓转身,取了两个馍馍和一些白面,塞到男人手上,“护好了,赶紧走吧。”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你真是好人。” “别让人发现了。走吧。” “诶,诶。” “哥哥,小囡以后还能看见你吗?” “可以啊,等小囡长大了来找哥哥。” “好啊,好啊!哥哥要等小囡!” “好…” “有些人的架子还真大,以为自己是丞相的儿子就很了不起。”出声的是荆州桓氏的人。鲜卑掌权,一些汉人世家,自视孤高,不屑与之为伍,先孝文帝一度十分头痛,但苦于其势大,非但动不了其根基,还要反过来寻求他们的帮助,无形中,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你少说几句。”这是杨挺,弘农杨氏的人。老好人一个,两边不得罪。“玉奴,快些过来。” 玉奴是宇文毓的乳名,那个时期流行贱名,好养活,并且男孩子不会起非常阳刚的乳名,这是一种风尚。你若在大街上喊一声孔雀,有可能就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回过头来应你。不过乳名也是非常亲近的人才好叫的,也不怪其他人在心里嘀咕,这两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天知道杨挺只是觉得叫名字不礼貌且别扭,宇文毓还有一年才弱冠,所以并没有取字。不过一般得宠的孩子,家里也会早早地取了字号,未必等到那一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宇文护果然一击得中,拿下首功。窦泰兵败自杀,西魏军一鼓作气,将其他三面的敌军一一扫荡,令其只能撤毁浮桥回军。东魏经此一役,士气低落。然而战争远并没有结束。高欢损失惨重,又折损一员大将,怎能善罢甘休?他们退守关外,伺机而动。 是夜,高欢营中。 参谋捻着胡须说道:“现在大家都少粮,我们人少反而有优势,宇文泰人多,粮食必定支撑不了多长时间。”这就等于间接否决了高欢要加派人手的决定,可是高欢为窦泰复仇心切,并没有打算听他的。 这时,大将侯景也说:“等西魏贼把粮食消耗殆尽,必定会往恒农而去,那儿有一处谷仓。届时,我们再引兵将恒农团团围住,一把火烧了,岂不令他们全军覆没?” 高欢一听也有道理,但他还是不甘心,就说道:“就这么烧了,太便宜他了,将其生擒,羞辱一番,岂不快意?” “这有何难?宇文泰势必不会坐以待毙,等用火将他逼出来,到时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我们再生擒他,不就容易了?” 高欢终于松口,“那依将军之见,该派谁去好?” “高敖曹。” 宇文泰这里。离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果如参谋预料的那样,那点粮食确实是不够支撑十万大军走完接下来的行程。军士们个个面黄肌瘦,神色萎靡,这段日子,已经有不少叛逃的事情发生。将军们个个愁容满面,聚集到宇文泰那里,他们哪里曾料到,打了胜仗,还要面临这样的窘境。没办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年头到处是饥荒,人人都自身难保,已经没有供养军队的余力。或许,在这个季节仓皇应战,根本就是个错误。 宇文护看着地图说道:“离这不远,就是恒农了。” 恒农粮仓!天下第一大仓!在场的各位欢欣鼓舞。有救了! 只有宇文护双手撑在桌案上,半垂着头,神色莫辨。他心里知道,要解眼下危机,并非只有去恒农一条路,他故意将大家的思维往这方面引,只是因为宇文毓在那里。对于这个孩子,他的感情是复杂的。当初,如果不是宇文毓的母亲,他的父亲也不会在边关饱受十年相思之苦,最后战死沙场。父亲对他是冷淡的,只有在面对这个孩子的时候,会露出一点笑容。他看在眼里,既羡慕又愤恨,但是,每次一对上他那双眼睛,那股恨意就自动消融了。 同样想起宇文毓的,还有宇文泰。儿子不在身边快两个月,他才想起他的好,可惜他们单独一起的时候,总不能好好相处,久而久之,也就疏远至此。两个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大抵都会走到这一步。有时候,他不禁暗恨起来,为什么不能像邕儿或者婧儿一样对着他撒娇,又或者像其他庶子庶女那样,用濡慕的神情面对着他。他忘了,他小时候也有想要承欢膝下的时候,却被他怒斥,身为嫡长子,没个正形,如何给弟妹做榜样?于是他时刻谨记着,要给弟妹做榜样。 就这样,宇文泰几乎没怎么挣扎就同意了宇文护的建议。大军即刻开拔,往恒农而去。 恒农。 “咳咳…”宇文毓半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满脸通红。这一个月来,他身上一直不爽利,却仍然坚持着每日早起放粮,三餐皆是半碗米汤,有时候连个馍馍都没有。这日躺久了,他觉得口干舌燥,想要起来喝杯水,不想就着了凉,当晚就烧起来了,这会连神志也模糊了。若不是杨挺刚好有事找他,只怕就危险了。 杨挺叹了口气,拧干毛巾,摊平把它放在宇文毓额上。这里既没有大夫也没有药物,只能寄希望于让他自然退烧。好在宇文毓这次还算争气,天快亮的时候,热度就退下去了,人也清醒过来。不料,刚醒就得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宇文泰领着大军过来了,现在就在城门口。 第9章 恒农突围 宇文毓当即便要起身,杨挺按住他道:“我去看看,你先躺着,想必丞相大人知道你病着,应该也不会太过苛责。” “我还是过去吧,哪有父亲到跟前避而不见的道理。” “这不是事急从权嘛?你刚清醒,还有些热度,确定能走到那里?” “伯约,你放心。”宇文毓用手撑着床,就要坐起来,杨挺赶紧过去搀他。 “玉奴啊,别总是老气横秋的,少年郎就要有少年郎的样子。” 是吗?那我永远也装不来你们想要的样子。 宇文泰已经在府衙喝了两杯茶了,他表示大军要在此修整的意愿,郡守心里暗暗叫苦,粮食根本不够,又要养百姓,又要养军队,就是再大的粮仓也有掏空的时候。可是不答应?那是要造反吗? 宇文毓到的时候,气氛有些凝重。 “父亲。” 宇文泰不紧不慢又饮下一杯茶,“大少爷真是悠闲,看来这段日子过得不错,连规矩都抛到脑后了。”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宇文毓身上,杨挺一看坏了,连忙上前深鞠了一躬,“下臣杨挺,见过丞相大人。” “你就是杨太尉的孙子。” “正是。” “当年你父还与我一起征战沙场,那时候你还是个半大小子,一转眼都已成人了。” “正是呢。家祖家父时常与我们这些小辈说起您...”杨挺正说了一半,就觉得袖子有一股拉起,扭头一看,顿时倏然一惊,宇文毓满头是汗,双目半睁,显然意识已经模糊了,只因为自己支撑着所以不至于倒下,“丞相大人,玉...宇文他有些不舒服,下臣可否扶他去那边坐着。” “不舒服?我看他红光满面,倒是好得很。那个杨挺啊,不用叫丞相了,就唤我伯父吧。” “这...” 宇文泰又看下宇文毓,“整日里做这幅样子给谁看?扫兴。” “叔父,我看毓儿可能真的不舒服。要不先让他回去休息吧。” 宇文泰不耐地摆摆手,这时,宇文毓咬破自己的舌头强迫自己清醒,“父亲,我没事。何不将军队砍半,只留五万在恒农?” “你知道什么?” 这时,李穆犹犹豫豫地开口,“丞相,末将觉得...大公子所说,或许可行。冗员无用,眼下粮食短缺,东魏又是强弩之末,何不就地遣返一些丧失战斗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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