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脸一僵,心知这么大的雨前头营里不该有人过来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今天谁烧的热水!头儿叫过去!”
呆的有一段时间了,他知道蒙古兵喜欢把喝的热茶叫作热水。把热水叫作洗澡水。
蒙古兵这么一吼,秦涓的小身子瑟缩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想要躲起来。
茶是他烧的,奴奴秣赫那厮一定会把他推出去的……
果然,奴奴秣赫穿衣而出,对那蒙古兵点头哈腰的说了些什么,蒙古话他还听不懂。
没过须臾,奴奴秣赫已朝着他的方向跑来,男人太清楚他藏在哪里了,他冲过来揪住他的颈子大吼道:“马粪崽种!死出去认错!敲你妈的你是故意害老子是不是?”
没有,他没有想害人,是那个蒙古兵自己拿出了铁壶,他试图要跟他说清楚,却被他一脚踹开了!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没有想过害奴奴秣赫。
秦涓红着眼,却没有哭,他不会哭了。
草原上有很多很多的甘草,他见到了挖了许多,他爹生前爱这个味,家中厨子时常会放一点在菜中,他想念爹于是在他们行军途中挖了一些带在身上,本来只是图个念想。
烧了热水之后本来是要自己喝点,结果端茶的蒙古兵把他泡茶的那个铁壶给拎走了。
蒙古兵看了他一眼只说:跟他去前面营帐去,却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
奴奴秣赫闻言跟了出来,秦涓知道奴奴秣赫从没去过前面营帐,所以才有那么一点好奇。
前面的营帐就是先锋营和骑兵营,奴隶兵是没有资格去的,奴奴秣赫很渴望去。
第2章 签兵奴隶营
这是秦涓第一次走出奴隶营,此前他是不被允许的。
蒙古兵在前面带路,他不敢看四周,将小脑袋压得低低的。他懵懂的想,这一次若是死了也许会见到爹爹了……但是永远都见不到妹妹了……
那么小的妹妹,软软的、白白的妹妹,再也见不到了。
前面的蒙古兵回头看了他一眼,秦涓意识到了,赶紧加快步子,他人小走得慢,有人愿意等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般这种情况,他不是被骂就是被人踹了……
所以在他们快走到骑兵营在有光亮的地方时,他不禁看向了一眼那个蒙古兵……这里的人很高让他对年纪很模糊,但这个蒙古兵虽然高,但脸上没有胡子,看着像他认得的他们县的牛大郎……
所以他觉得这个人应该和牛大郎一样大吧,十五岁的样子。
“别看了,快进去。”蒙古兵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的蒙话说的慢,秦涓尚能听懂。
秦涓低下头,快速跟着他进营帐。
这个营帐很暖和,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暖和了,那暖风熏得他的眼儿想流泪,他回想起了江左的春天……
也是这样的暖,母亲还在时抱着妹妹坐在桥边,他在桥墩底下和邹大郎他们玩儿。
江左的春天,再也回不去了。
秦涓被蒙古兵押着跪在地上,其实他根本不用押着他,只要踹他一脚他就会站不稳跪在地上,可是这个蒙古兵没有这么做。
“若要活命,大人问你话你好好答。”他的语速很慢,秦涓毕竟只跟着奴奴学了两个月的蒙语听不太懂,他茫然的看向蒙古兵。
那少年皱了一下眉头,因为这个孩子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璀璨的若有星光,比草原上那些女娃的眼睛还好看。
“热水是他烧的?”一道雄浑的声音传来。
秦涓一惊,身子一颤看向那个声音的方向,他看不到那个人的正脸,因为人是背对着他的,那个人似乎是在干活……没有空看他。
“是他。”少年兵替他答道。
秦涓知道这个人应该是个很有身份的人,他拿捏不准这个人的身份,他更拿捏不准对蒙古兵的情绪,中原人再怎么早慧他离七岁也还差一点时间。
多年以后的秦涓,他回想起小时候比起其他人,他对蒙古兵更多是无悲无喜的麻木,他爹死于急发旧疾,只能说如果不是成了俘虏他爹可能会活更久一点,但总归与旁人无关。
他以为他没有爱恨了,战争磨灭了他的爱恨,为他澄澈的双目带来了锋芒与凌厉。
他少年的赤诚掩埋在了灵魂与年龄之下,只静静的等待某个人来发掘。
召见秦涓的人是一名千户,吉哈布营帐先锋营和骑兵营将军也就是统率一名,是蒙古王族,因其是庶出所以吉哈布营帐又归嫡出王子管辖,将军之下万户一人,万户之下千户两人,千户之下副将数十。
签兵奴隶营里能得副将召见过的奴隶都少之又少,更何况一个千户。
千户说他烧的热水好喝。
但敏锐的秦涓隐约察觉到,这个千户并没有喝过他烧的水,仿佛只是在转述一句话。
“行吧,赏他一粒银豆了让滚。”
少年笑着扔给他一粒银豆:“你还记得路吧,我就不送你回去了。”
秦涓迟疑了一下才去捡银豆。
他家殷实,银子没少见过,他对这个实在没什么概念,所以没什么感觉。
若说他想要的,他很想吃一顿肉,已经十几个月没吃过肉了……
秦涓不大记得路转了好久才得以回奴隶营,他想这时候奴奴秣赫早已睡下了。
可当他回了营帐,正要爬回他睡觉的地方,只见一人就坐在那边。
“过来。”奴奴秣赫的声音传来,秦涓吓了一跳。
他怎么还没睡下?他不会是特意在等他吧?
秦涓有些害怕,他已经不怕疼了,只要不去想那些伤口就不会疼……可是他就是害怕。
“他们带你去了哪里?要你过去干什么?和你说了什么?”奴奴秣赫用蒙语说了一遍又用汉语说了一遍。
“……”秦涓不想回答,他沉默的将那个银豆子递给了奴奴秣赫。
果然瘦小猥琐的男人眼里放出了光,似乎是喜悦。但又似乎没有那么喜悦,因为奴奴靺鞨得到过更大锭的马蹄银,只是那些银子放不得,每到奴隶营的兵能出去的时候,奴奴靺鞨会使劲的把那些银子花光,因为若他不花光,就会被比他强大的人抢走。
奴奴秣赫沉默的接过银豆,很快他看了秦涓一眼。
秦涓仿佛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般,在他那一脚踢过来的时候秦涓飞快的躲开了。
这一躲,他仿佛忽然开了窍,他以前好傻,奴奴踢他的时候都不知道躲……
奴奴秣赫踢了个空,差点摔倒,顿时火冒三丈!
“马粪狗崽!你他妈!马粪马粪马粪!”奴奴秣赫想抓住秦涓,秦涓人小反应比他快,他抓不住,脚一滑,这下可真摔了!
“哎哟哟哟……”只听咔嚓一声,似乎是尾椎断了,奴奴秣赫疼的嗷嗷叫,竟然连坐都不敢坐直了。
秦涓吓了一跳,也不跑了,但也不敢靠近奴奴秣赫,他害怕男人报复他。
可是奴奴秣赫脸色惨白,看着不太好,到底是心地善良的孩子,他不敢靠近奴奴秣赫,但也不想不管他……
“你……”他艰涩的开口,却恍然惊觉自己好像不会说话了,是……他太久没有正常开口说过话了。
“去,去喊个人来,我,我尾椎骨断了……”奴奴靺鞨断断续续的说道,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大汗淋漓,像是数个月前秦涓见过的一个虚脱至死的签兵。
秦涓被吓到了,这一年他见过太多的死亡……心底里他压根不想奴奴有事,毕竟这是唯一一个能教他蒙语和汉字的。他眼眶一红,拔腿就往伙夫兵那里跑,给奴隶和签兵看病的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郎中,而是奴隶营里懂一些药膳的伙夫。
几年前奴奴秣赫在进吉哈布奴隶营的时候也是以伙夫的身份,现在他混成了伙夫中的头子。可是奴奴不懂药,他甚至连能吃的草根与果实都分不太清楚。
这个时候天寒地冻大家都在睡觉,愿意爬起来的伙夫少之又少,来了的伙夫将奴奴秣赫抬到床上,又给他检查伤口,熬了点止疼的药草,如此就算是弄完了。
奴奴秣赫免不了对秦涓一顿臭骂,只是臭骂之后又不禁感叹:“好在快要正月了,这个时候停止行军我还有时间休养,要是行军打仗这样,我他妈只有死路一条。”
秦涓不说话,跪在一旁温习学过的汉字,被这么一闹谁还睡得着啊。他也不敢睡,他怕奴奴半夜喊他。
他跪坐在火堆前,用木棍在地面上画着汉字。
奴奴秣赫因为疼也睡不着,他伸长了颈子看秦涓写的是什么,看清了是他几日前教他的:大唐西域记,唐玄奘。
这是奴奴的口袋里的一本书,可以说是奴奴最宝贵的东西,他可以不要马蹄银不要弓箭不要女人,但却拿命护着这本书。
当然……抢他东西的人,也不会在意这本封壳子都破烂了的书。
这本书就是唐代由玄奘口述,其弟子辩机执笔而成的《大唐西域记》。
奴奴秣赫曾在夜深人静时对他说这本书的拓本很少人有,给他这本书的人是一个金国皇室。
这是奴奴的宝贝。
不知什么时候起,秦涓突然意识到奴奴秣赫再未踢过自己了,他偶尔会骂他几句,但再未踢过他了。
也许是因为养伤使人性情收敛了,又或许是因为信佛奴奴相信了因果,便不再打他了。
奴奴心情不错的时候会多教他几个字,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罚他做很多事。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进入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时光,从奴奴受伤,到秦涓平静的度过七岁生辰,再到次年六月,既没有战争也无需赶路,他们一直停留在黄河上一个叫宝鸡的地方,听一个奴隶兵说这里曾有一只神鸡救过一个汉人皇帝。
这段时间是秦涓自进入吉哈布营帐以来可谓安稳的一段日子……
六月,一个消息传来,吉哈布营帐都为之震惊了,有人为之狂喜,有人为之忧虑,也有人无动于衷。
秦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奴奴秣赫的表情告知他事情并不简单。
他不关心这个,事情做完后他会拿多余的时间练字,他没有时间同那些奴隶一样聊一些没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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