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空空荡荡的暗角摆有几盆雀舌栀,他瞪着脚边的瓷盆,轻手轻脚地把它们小心挪到边上。
季秋转冬的时节天已经冷了许多,一入夜人们都会裹上厚些的外衣避寒。
鲛自午后便蹲在书阁的角落里,随着黑暗笼罩整座院邸,溥渊进入书阁。
这一晚书阁内没有熄灯,宗长始终对灯执笔,小鲛缩在暗角内朦朦胧胧地睡了一觉,睁眼时脑子还恍惚不清,身子一挪,碰掉花盆。
他盯着滚了几个咕噜的白瓷小盆,悄悄用手将它们拨正,抬头才发现天光灰亮灰亮的,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偏过头窥视,宗长竟然还在。
小鲛蹲得腿麻,忽然听到那人出声:“进来吧。”
鲛缩着脖子朝门口的方向望去,没有人影。
溥渊合起已经看不进的书籍,视线扫向角落。
“小鲛。”
被点名的鲛手都不知往哪藏,阿渊发现自己了。
阿渊总是格外的有耐心,小鲛慢吞吞地撑起发麻的腿站直,进门时还特意捂了捂帷帽的面纱,笨拙地遮掩。
“阿渊……”鲛扭捏地走到溥渊面前,“你怎么发现我了嘛。”
小鲛别扭的视线藏在帽纱下转了几圈才回到溥渊脸上,那人发边两鬓的微白忽然攫取他的目光。
鲛抿紧唇角,嗓子紧绷发不出声音。
“阿渊,你的头发……”
溥渊将书归放,看着面纱下的鲛,低叹:“不必心惊。”
鲛被溥渊发边的微白弄得措手不及。
他迷糊的想着是不是自己太笨了,总一味地沉浸在阿渊对自己的温柔里,连阿渊生了白头发都不知道。
红鲛与他说过人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时眼睛和内心是会受到蒙蔽的,有些人只一味的看到对方的坏处,而有的人只容下那人的好。见着好的,就忘记好人也会受伤,会难过。
而他忘了,阿渊会生白发,会衰老……
鲛的心很乱,喉咙涨得呼吸都闷不出气。
溥渊朝他走近,深邃的黑眸隔着面纱注视,浮起微弱的波动。
溥渊道:“怎的还是这般冒失。”
半晌,鲛支吾地张了张嘴。
溥渊看着他:“你我许久未见,今日有机会,不若一起出去走走。”
对鲛为何擅自偷偷溜进书阁窥视的举动未提半字,不知是给小鲛台阶下,还是默认此事揭过。
小鲛和溥渊走下木阶,仆望见宗长身后那道蓝色身影,呐呐。
溥渊和小鲛坐了马车离开,一直驶出曲黎族的地界,鲛才意识到他们似乎走了挺远。
“阿渊,怎么……”
溥渊微微一笑:“我还未去过族外的地方看看,趁有闲时,与你看一遍想来不错。”
鲛吞咽发干的嗓子:“其实鲛不去外面玩也行,你看最近鲛都没有乱走。”
他指的是自己偷偷摸摸藏在书阁角落的事情。
溥渊嗯一声,鲛不见对方问,好多话也忘记说。
他想告诉阿渊自己找到红鲛了,想和阿渊说他又见过好多奇怪的东西。
“阿渊……”
溥渊看着他:“若嫌面纱闷,摘下无妨。”
小鲛连忙捂着帷帽遮掩,但四下无人,他们已经出了曲黎的地界,方才摘掉。
少了面纱的隔挡,小鲛想看溥渊,蓝色眸子盯着那张清俊脸孔,心潮逐渐恢复平和。
阿渊好像瘦了,面容几分清减,眉眼深邃沉静,身上那股严肃庄重感柔和许多,墨绿的衣衫下放在膝前的手背苍劲有力,青筋明显。
鲛看人看出神,浑然不觉马车行驶一整夜,来到曲黎族边境外最近的一个镇子。
溥渊揭开车帘,率先下车。
他们运气比较好,恰巧赶上开集日。
街上往来的人潮喧闹热情,商贩们遍布大街小巷,每一处不同的地方街头似乎也不一样。
小鲛怔怔跟在宗长身后,那只苍劲有力的手递给他一块冒热气的米糕,他才回神。
溥渊又递来一罐甜浆,小鲛空出的手接下。
鲛捧着米糕啃,时不时抿一口果水调制的甜浆,余光盯着面前徐步前行的背影,漂浮不定的心稳稳当当落回。
他心道阿渊应该不生他的气了,不然怎么会带他出来逛街。
这个镇子小鲛没有来过,心思放定后他便认真地玩起来,和阿渊出来他真的很开心。
直到远处山雾迷蒙,热闹渐渐落在身后,他们走遍街头,停在巷尾,再往前,就可走出小镇。
小鲛锤了锤双腿:“有点累。”
溥渊转身,停在最后一个摊位前。
“来一份包子。”
小鲛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想说他已经不饿呢。
包子摊对面经过一个卖着面具的商贩,溥渊让小鲛在原地等等,鲛看到阿渊给他买面具去了。
包子摊的小贩麻利地打包好,交给面前神仙似的蓝衣小公子时,笑道:“公子拿好,您这位……叔父?待您可真好。”
小贩迟疑几下,纠结。
这小公子与那位男子似乎颇有几分相似,可细看又不同,叫他一时猜不清关系。
鲛唇动了动,买回面具的溥渊牵起他的衣袖把他带走。
小鲛对那小贩大声解释:“他不是我的叔父——”
溥渊回眸,看见小鲛一脸难受,只道:“那些话不用挂在心里。”
刚出笼的包子很香,溥渊让小鲛趁热尝一点。
出了小镇,耳边的喧闹归于沉寂,小鲛热过心随之冷却。他咬着嘴边的包子,摸了一下系在腰间的兔子面具。
镇子环水而起,远离人烟后水雾重了许多。
鲛吸了吸鼻子:“阿渊,小鲛是你的契弟,才不是什么叔父……”
闻言,溥渊垂眸,眼底凝聚着看不清的思绪。
他牵起鲛人徐步往前而行,两人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天青水雾间,他们一直走。
四周无人,更没有地方歇脚。坐落的屋舍隔在雾中,看不真切。
溥渊牵着小鲛,良久,才出声。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有错。”
小鲛停滞的思绪缓慢转了转。
溥渊没有回头,依然牵着鲛沿路徐缓步行。
溥渊沉静开口:“现今他们以为我是你的叔父,再过几年,或许就是父子。”
“又过十年,我的头发白如霜雪,身子更大不如前,面上出现的皱纹越来越深。”
“至多再过个十余年,寿命将至,我便归作脚下的一抔黄土。”
人的时限于鲛而言,是漫长光阴里的短短一寸。
小鲛走不动了,而溥渊也松开了他的衣袖,始终没牵回他的手。
路走得再远也差不多走到尽头,溥渊停在鲛人面前,发鬓两边的微白被水汽打湿,他的眉眼就如周围飘绕的水雾,渐渐湿润。
鲛听到溥渊低声叹息:“小鲛,你应当明白,至少在这三十年内,别回来了。”
溥渊注视停在原地失去反应的鲛,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由他先离开。
浓雾的湿气沾在眼睫浓得化不散,手里的纸袋落了一地。
小鲛呆呆张着嘴,咬下一口的包子卡在唇边,满口酸苦。
他看不见已经远行的墨绿身影,不知站了多久,脸上热意急涌,刹那间泪流不止。
一场大雨忽如而至。
第71章
小鲛和姬红息停留的地方下了很长时间的雨, 姬红息这人常年在外闲玩,可总归也懒懒散散的,他们喜欢下雨, 不过人可就没有那么坚强。
姬红息软着身体慵懒地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他微微叉腰俯下身, 捏起趴在窗户出神的小鲛,嘴里吐出馥郁的香。
“差不多得了,你想把仙云堡淹了呢。”
鲛有些反应不过来,迟缓地望着面前的姬红息。他的眼皮都是肿的, 状态并不好。
离开仙云堡前姬红息给了他两袋银子, 走时鲛还欢欢喜喜的,一会儿说他那意中人有多好,一会儿依然说叫阿渊的人类有多么好。
结果去完回来一趟, 鲛失魂落魄的。饶是沙漠地区再如何缺水, 却也经不起数日连绵大雨的浇灌。
姬红息笑吟吟的:“鲛只管下雨不管治理水患啊,仙云堡上下无人得罪我们,还是克制点吧。”
鲛被姬红息说红了脸, 瓮着声慢慢点头。
姬红息摸摸他的头发:“乖。”
又道:“和那人早分早好, 迟早都会分开的。”
回来时姬红息逮着小鲛要他细说具体情况,当时鲛只会掉珍珠, 吱不出半个字。如今情况好了一点, 才陆续地把他和那人的事与姬红息说个大概。
姬红息约莫明白了那人的良苦用心。
小鲛回到仙云堡后闷声流泪,问他只会反应迟钝温温吞吞地看着人, 哪怕被驱赶回来,不会抱怨, 也没有争吵, 仿佛只想将他的难过宣泄, 鲛哭的时候是不发出声音的。
这样的哭法伤身子,所以姬红息打算带小鲛换另外一种办法忘记那人。
小鲛回来时穿的蓝色衣衫都不见了,姬红息拉着他去打扮,新衣裳布料绸缎华丽,像水一般贴在身上。他有些不自在地甩了甩衣摆,对比起宗长替他置办的显得较为素清的衣物,这种华贵的衣物他没穿过的。
姬红息道:“过几日你就跟我离开此地,等见的人多了,就会忘记那谁了,明白吗。”
鲛犹豫地点了点头,肿胀的眼皮一眯,声音小小的。
“鲛不要忘记阿渊。”
姬红息无言。
“他都不要你了,还记着他作甚。”
小鲛垂眸:“是鲛笨,不怪阿渊……”
姬红息:“好吧,但你还是要随我一起去玩。”
鲛询问:“大鲛不给老夫人看病吗?”
姬红息眼角抽搐:“别叫我大鲛,唤我兄长即可。”
小鲛哦一声。
姬红息道:“别人要我看病求着都求不来,我爱医谁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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