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将陈安在直殿司的那几行记录看了又看,最终确定一件事。他大概知道,父亲到底和陈安,是怎么认识的了。 就在陈安还在直殿司的时候,皇宫的七司三院曾出过一次事。 顺带一提,杂买务也属于其中。 贪污案。 这种经手皇室内务,采买,钱财的地方,自然会是最有油水,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 那一次,先帝将这件事,交给了户部尚书来查。 身为户部的一个小官,岑玄因自然也参与其中。赶走陈安的掌事,正在这次查处的范围,陈安自然也被带走调查,而负责调查的人…… 大概还是岑玄因。 惊蛰不能百分百确定,但后来陈安在直殿司走到了掌司的位置,他的过往记录自然会被记载下来,尤其是这种涉及到案件的事。 他的确曾被户部带走问话。 如果是岑玄因,后来他们又是怎么来往,又是如何成为好友的,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顺着这条脉络,惊蛰在这份文书上,找到了一张小纸条。 这些文书许久都没有人动过了,显得非常枯黄,而这纸条也是一样,带着岁月留下来的痕迹。 “烤。” 非常奇特,非常古怪的一个字,就这么悄然地出现在这不知道被放置了多久的仓库里。 惊蛰浑身都是灰,抓着这张小小的纸条发愣了好一会,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却本能地将这张纸条给收起来。 他反复确认过这份文书没有被其他人动过——上面足够厚实的灰尘证明了这一点,而后,他才平静地收拾了整个仓库,将本该重新登记分类的东西都归置好。 离开的路上,惊蛰不紧不慢地沿着廊下走,看到有几个太监在炭盆边烤火,火焰的颜色,跳动在素色的宫装上,好似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橘黄色…… 染,色……变色……烤! 电光石火间,惊蛰猛然意识到那张纸条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这个意思! 纸,烤火…… 姚才人那些毫无干系,白茫茫一片的纸张,到底是有用处的! 可在意识到这点后,惊蛰不由得为陈安的布置沉默,这每一步,都走得非常之随意。 不管是朱二喜也好,还是这藏在直殿监的提示也罢,如果惊蛰想不到这些,走不到这里,那该怎么办? 只他思忖了片刻,就忽而反应过来。 这或许,才是陈安的用意。 当年许多事情,岑玄因和柳氏不愿他知道太多,根本就没有告诉他。 这很安全。 对于年少无知的惊蛰来说,什么都不清楚,就意味着,哪怕他想蛮干,他都不知道如何去干。 他只能活着。 而陈安这么做,也许是……同样的理由。 他想留下点什么,却又不是真的非常想让惊蛰知道,因为一旦真的知道,惊蛰肯定不会安稳度日。相比较那些秘密,他和惊蛰的父母一样,更希望惊蛰活着。 所以,他这些线索给的随意而散漫,透着许多巧合。 惊蛰当年去北房,真的是意外吗? 他清楚记得最终的选择是自己的想法,可是,他为何会知道北房…… 是陈安的建议。 北房,有姚才人。 朱二喜的“钥匙”给出来的条件是……他在宫中,听到惊蛰的名声,不论任何理由。 只要惊蛰一生安分守己在北房,朱二喜是不可能听到他的名字。而一旦听到后宫传闻里带上了惊蛰,那么不管是他主动还是被动,都意味着惊蛰卷入了漩涡。 于是这“钥匙”,就落到了惊蛰的手里。 这是第一层保障。 在姚才人还活着的时候,再加上这把“钥匙”,想要取出盒子,肯定不像惊蛰独自努力那么难。 只是没想到出了意外,姚才人死了。 好在,姚才人在死前,还是竭力给惊蛰留下了提醒,而针线包也的确落到了惊蛰的手里。 然后…… 他到底打开了那个盒子,知道了陈安和姚才人遭难的原因,也知道了这后宫最大的秘密之一。 惊蛰现在都有些怀疑,当初父亲出事,难道也和这件事有关?不然好端端的,为什么对父亲很看重的上官会突然翻脸? 当然,这些都只是惊蛰的猜测,现在还未可知。 第一层已经知道,那第二层,就是那一叠空白的纸张。尽管没多少,可是每一张都叠放得很整齐,如同盒子里其他的信件。 关于这第二层的“钥匙”,藏在了直殿司仓库深处,一本已经不被人记得的文书里。 惊蛰一想到这其中的折腾,就忍不住叹气。 陈安到底是想让他查,还是不想让他查? 若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要来直殿司,那……他也只能一辈子这么活。 无能为力。 可好歹还是活着的。 … 云奎回来看师傅的时候,姜金明还拧着他的耳朵,让他朝着惊蛰学习。 云奎憨憨笑着:“师傅,你知道我也不会,这种事情,你还是交给惊蛰去做吧。” 姜金明可真的是恨铁不成钢。 “我还能害你不成?” “可我真的读不懂。”云奎也委屈,他不是不想学,可是真的学不会,“我每次见那些字,就觉得它们像是爬虫,一个个都要钻进我脑子里,可死活都记不住。” 惊蛰在边上说:“你平时,是怎么读的?” 云奎:“就,那么读的呀。” 他比划了一下。 云奎不是完全不识字。 在姜金明的教导下,他还是会读一些字,只是不会写。可除了那些日常会用到的字外,其他的他是真的完全不会。 姜金明教云奎读书,就是把每个字怎么读都念几遍,然后就默认会了。 惊蛰得知姜金明教导的办法后,不由得沉默。 姜金明也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就不会呢?” 惊蛰:“……” 这世上有人考不了科举,却能教出无数的人才;有的人虽考中了科举,乃是榜首,却是做不到教书育人的事情。 这理由,怕是就在其中。 姜金明自个儿读书写字非常顺利,根本不需要多学,就能触类旁通,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大多数人是不能这样的。 哪怕当初惊蛰在学习时,岑玄因也是一点点掰碎了来教他学的。 惊蛰:“掌司,您在读书一事上,是有天赋的。只是大多数人,是不能如您这般快速掌握,只能一点一点苦练,记忆,才能够背下字的形状与读法。” 对于没有天赋的人来说,这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 云奎有了惊蛰的支持,当即不那么气虚,“对嘛,师傅,您得接受我是一个笨蛋呀。” 姜金明气笑了,纵然惊蛰说得有道理,可云奎这兔崽子天生就是欠打。 “啊啊啊师傅别打我,惊蛰,惊蛰救命——” 云奎的声音大到惊蛰耳朵都要聋了。 他抓着自己差点要被扯掉的衣服沉默,不是……你们师傅二人,搁着秦皇绕柱呢? 如果绕的人不是他就更好了。 话虽如此,云奎私下,却是拜托了惊蛰教他学习。他也不强求自己能写出多好的字来,但能读会读,还是要的。 去了杂买务后,云奎虽过得不错,可他很快发现,要在杂买务生存下去,靠的不只是踏踏实实办事,还要有一定的狡诈和心眼,才能活得滋润,不然就会被隐隐排斥在外。 而且采买时,他更得知道外头是什么行情,更知道那些东西的记录是什么,才能顺利做成交易。 云奎没有任何时候能比得过现在,更加明白师傅曾经的教导。 莫看着烦,可实际上,都是非常得用的。 惊蛰自然答应。 而后,这个学习的队伍里多出了慧平,世恩,最后谷生也来了。 惊蛰来者不拒,只是为了不惹人眼,他们将地点转移到了直殿监外。 谷生纳闷:“至于这么戒备吗?” 如果在直殿司内学习,他们弄完了就各回各屋,可现在,他们干完活,还要巴巴地出去,学完又回来,这一来一回,多少也是累的。 世恩深沉地说道:“那自然是要的。” 他抬手点了点惊蛰。 “他刚来直殿司才几个月,现在已经是掌司身边的红人,换做是你,在你和惊蛰不熟悉的时候,难道不会眼红他?” 谷生沉思。 有一说一,他知道自己的心眼不算大。 如果他和惊蛰不是朋友,那他在背地里,肯定会嫉妒不满。 而后,世恩又点了点云奎。 “他呢,虽是直殿司的人,可已经离开了直殿监,去了杂买务,那么他已经不是这的人,还整日进进出出,也不是谁都看得顺眼的。” 慧平听得津津有味,不同于谷生的沉默,他追着问:“还有第三点呢?” “第三嘛……”世恩得意洋洋地举着自己刚刚写完的一页纸,笑眯眯地说道,“当然是,这样学习的机会,他们想要,却得不到。” 焉能不嫉妒? 谷生听完这三点,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被世恩点破后他也立刻明白过来。 这些天,他们跟在惊蛰的身边学习,逐渐也意识到,读书写字,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洒扫是苦力,可学习费的是心力。 之前干完活,他们回去还能有心思聊天,可现在,哪怕是最爱交际的世恩,回去后也很快睡着了。 这都是累出来的。 他们这些做“学生”的累,难道惊蛰做“老师”的就不累? 惊蛰的空闲时间,已经被他们占据得满满当当。 如果还有外人要来,惊蛰也分不出更多的时间教,更何况,云奎和世恩他们也不会同意。 对于惊蛰,他们也是有自己小小的私心。 惊蛰是他们的朋友,他们更知道惊蛰很好。 可某种程度上,他们并不希望,惊蛰的朋友越来越多。 除了朋友之间会有的小小独占欲之外,更因为他们清楚惊蛰的为人。 能否成为朋友,本就是合眼缘,或者顺其自然的事。可成为惊蛰的朋友,却像是成为了他的一种责任。 惊蛰总是很爱惜拥有的。 不管是东西,是人,还是关系。 这便容易成为负累。 趁着惊蛰在教慧平写字的时候,谷生凑到世恩的身旁,两人对了一眼,小声嘀咕起来。 这些天,可不是没人背后说惊蛰的坏话,不过全被他们给摆平了。 待惊蛰回头检查他们的功课,他们一个两个看着又十分之正经:不约而同地,对着今日要练习的十个大字痛苦起来。 云奎是这几个人里学得最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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