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燕绥泣不成声,喃喃低语,“可是……可是朕无法面对嘉式了……父皇连亲兄弟也能赶尽杀绝,若不是老王爷提早假死脱身,恐怕当年就……乌云宝音害死了老王爷,朕想荡平草原为老王爷报仇的,可乌云宝音终究是该姓燕的……燕家欠徐家太多了……他不会原谅我的……”
“是你那个混账爹做的孽,他摆弄丹药终于把自己给药死了,算计一辈子,到底算不过天理报应。冤有头债有主,乖孙啊,你不欠徐家的,你给了徐家两个宝贝呢,徐嘉式那小子要是敢抛弃你,我饶不了他,孩子也不认他这个爹了……话说回来,乖孙啊,拾忆和翩翩哪有铁蛋铁珠听着扎实?看那小崽子瘦的,模样随了你,体格该随另一个爹啊……”
无论怎样严肃的事,怎样悲哀的氛围,总能被老祖宗弄得轻松诙谐。
燕绥抽噎着慢慢平复了激动的情绪。
苍老厚实的手掌轻轻为燕绥揩泪,郑重道:“不哭了啊乖孙,你还有大事要办呢。天下是燕家的天下,也是百姓的天下,不是流着燕家血脉的人就配成为皇帝。你要守住江山,不仅是为了燕家,还是为了天下百姓!”
燕绥重重点头,忽然感到后背被人推了一把:“回去吧,我鞋底子都纳完几双了,孩子们想父皇了。还不到你来陪我的时候,回去吧!”
耳边隐隐约约有孩子的哭声。
燕绥满头冷汗睁眼:“拾忆!翩翩!”
“皇叔,呜呜,皇叔你终于醒了,别抛下我……”
床前却是燕植。原本肥嘟嘟的小脸已经完全褪去稚嫩,有了少年俊朗模样,或许是主观使然,燕绥从燕植脸上看出了高宗五官的影子。
“别叫皇叔,朕不是——”
“不!你就是我亲叔叔!我就是皇叔的侄子!”听说皇叔昏迷,燕植请吴王监国,几乎是昼夜兼程从京城赶到江州,知道一切都瞒不住了,但他还是要来,抵死不肯承认,仿佛只要不说出口,不堪的身世便不算成真,“我不管!我一辈子都是皇叔的侄子!皇叔,父亲母亲都不喜欢我,我只有你了,你答应过会照顾我一辈子的,别不要我……”
燕植呜咽,说话时带着强烈的哭腔,几乎哭得喘不上气。
到底他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啊。五岁前,父母双全无忧无虑,以母亲之死为分界,得知真相,他等于是同时失去了父亲。被迫长大,但还要装出童真无知的模样。
可怜的孩子。
燕绥心脏比腹部开裂的伤口更痛,不止燕植面临被抛弃的恐惧,燕绥更怕。
他醒来没有见到徐嘉式。
从燕植的话里,燕绥得知自己因为情绪激动,让剖腹的伤口开裂,昏迷了整整三天,而徐嘉式没有守在他身边。
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
知晓真相之后,燕家和徐家就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燕绥和徐嘉式也要继承父辈恩怨从此敌对了。
不止徐嘉式,还有堂兄燕纪。
他应该恨的,应该向燕绥复仇。
燕绥从前一直认为郑王一脉遭受大难是因为权宦作乱的意外,但那场大乱根本是有意为之,为了荡平任何威胁皇权的逆流。
所以,从年少时便对皇权淡泊无意的吴王能幸免,而一直不服高宗的郑王下场凄惨。
成大事者,向来不会心慈手软。
可那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
血海深仇,人命孽债。
父债子还。
燕绥活该被全世界抛弃。
甚至那两个孩子在内。
如果不是托生在自己腹中,他们不会受到如此波折,本该有很疼爱他们的爷爷。可是自己出生和长辈死亡是同一天,这样的孩子,或许一辈子都不能开开心心过生辰——就像燕绥过去二十年所经历的那样。
燕绥泪眼模糊,弓身将自己蜷缩起来,腹部伤口也随之牵扯疼痛。
原本以为,自己也曾是被期待出生的,只是最后出了一些意外。如果当年有更好的大夫,准备更充足一些,就好了。
但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充满欺骗的悲剧。
真相太过残忍,知情人都刻意隐瞒,燕绥却执意要追根究底。现在终于如愿了,但没有丝毫解密的释怀,反而是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不被期待的,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大概父皇遗憾当时没有母子俱亡吧?难怪不愿意见自己。多看这张酷似亡妻的脸一眼都会寝食不安吧?
那些大办法事招魂引路的日子里,他刻意扮演出深情,显得为之形销骨立痛不欲生,究竟是演戏久了生出真情,还是根本因为恐惧——那些法事,到底是招魂还是驱邪?那些丹药,究竟是为了延续追寻爱妻以求团圆的生命,还是让负罪之人长夜可眠?
假的,都是假的。
侧躺着泪水淌进耳朵里,燕绥渐渐听不清燕植的声音了,感觉世界空旷寂静,只听得到心中有个声音——
这皇位太可怕了。
这是个会吃人的位置。
如果,注定帝王都是断情绝爱与全世界为敌的怪物,那不如不做。
如果,生来就是罪孽,至今也无法赎罪,不如舍弃这轻贱又肮脏的性命。
燕绥感到自己的伤口在流血,疼痛剧烈,但他没有呼喊。
就这样吧。
让身体里的血液流干,既然父母之间只有欺骗算计,何必血脉交融生育后代,自己的出生就是错误。
是时候让错误结束了。
燕绥平静地闭上眼。
徐嘉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幻听吧?
知道真相,他不会再要我了。
但那声音分明颤抖而真实。
“陛下,你这样对自己,是想要我的命吗?”
燕绥瞬间睁眼,对上徐嘉式悲痛的目光,泣不成声:“你……我……”
徐嘉式捂住燕绥不断渗血的伤口:“陛下,你身上不仅有父母的血,还有我的。我们的命是一起的。”
燕绥呜咽痛哭,紧紧环住徐嘉式,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陛下是我的命。”徐嘉式轻吻燕绥鬓角,喉间溢出一声深重的叹息,“陛下的痛苦与愧疚,我也要分一半。陛下,我没有不要你。不要丢下我,任何时候都不要伤害自己,我怕,我太怕了……陛下,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两个心上遍布疮痍的人紧紧拥抱,将彼此生命交融。
燕绥几乎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你……你去哪了?我醒来没见到你,我好怕。”
徐嘉式还在考虑要不要告诉燕绥,裴良方急匆匆提着药箱赶来:“你们就翻来覆去折腾我吧!伤口裂了又裂,我是大夫,不是裁缝!外面都要打仗了,还在这抱头痛哭!你们垮了,百姓怎么办!”
“打仗?”燕绥愕然。
“岱钦向陈国宣战了。”徐嘉式沉声道,“老汗王死了,乌云宝音即位成了新王。”
第75章 信我
燕绥昏迷的这几天内, 外面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岱钦的老汗王死了,不知是否因为乌云宝音所说的重病,但燕绥肯定, 乌云宝音冒险来陈国取血并不是真心孝顺为父治病——那本来也不是他的生父。
汀兰当年从陈国京城逃出, 辗转来到草原, 因为色艺双全成为了岱钦汗王的宠妃,受惊早产生下乌云宝音, 本就受宠又得了儿子,汗王有意以其为大妃。但到底娇弱的花朵经不起草原风吹雨打,后宫斗争无论中土还是草原都凶残至极,汀兰未及乌云宝音长大便死去, 葬在异国他乡。
或许是因为汀兰曾对儿子提及过往只言片语, 或许是因为那首童谣,在岱钦准备和靖陈两国建交时, 乌云宝音选择了来到陈国,想借出使的便利为母亲寻亲。
也正因如此, 乌云宝音得知了冯昭的存在,自小听惯了的闲言碎语的终于也在他心中膨胀,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
燕绥不知道他是怎样追查的, 但乌云宝音不惜冒险入境取燕绥鲜血, 必然是心中已有答案,只是最后验证罢了。
裴良方说过,滴血验亲并不准确。如果血液相融便是血亲, 徐嘉式的血液能在燕绥体内流动, 难不成他们也是手足?
但乌云宝音信了, 种种线索也确实指向如此。
乌云宝音如何打败兄弟即位, 背后是多么残酷的手足相残, 燕绥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如今乌云宝音大权在握,草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统一,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他继承老汗王的版图,还觊觎陈国广袤的国土——他明知自己是燕家后人,一方面极力遮掩,杀掉一切胆敢质疑他身世之人。同时他自己又因为血统,觉得陈国天下该是他的。
真是贪心至极。
这场仗是非打不可了。
打就打,陈国不乏精兵良将。区区蛮夷,何足惧之!辱国之耻与老王爷的仇一定要报!哪怕是背上残杀手足的千古骂名,燕绥也不会放过乌云宝音!
燕绥打起精神坐镇江州指挥,他运筹帷幄,徐嘉式则在军营激励将士保家卫国。待燕绥身体再养好些,便可带着孩子回京,发号施令也更加名正言顺。
如今战事只在边陲,陈国与草原接壤的不过景州与安州。其中景州是高宗即位前的封地,但还未就藩,高宗就被立为储君,同年登基。
作为陈国北方的屏障,又算是龙兴之地,景州的军备向来完善,兵强马壮粮草也十分充足,因此燕绥并不太过担心,调兵前往安州增援,以免敌军从薄弱处突破。
但燕绥与大臣们谈了半夜国事,正要入睡,突然传来奏报:景州失陷。
燕绥大惊,慌忙起身接见报信之人,却是燕植的太傅张典。
张典风尘仆仆赶来,气未喘匀便道:“臣早听卫大人说永安王来到江州,身负监国之责,殿下却擅离职守,有大过,但更是为师教导不周之失,请陛下责罚。臣有心领罚,但陛下并未召见,便不敢擅动,如今臣来了,听凭陛下处置,只求宽恕殿下。”
燕绥没工夫听他迂回试探:“净芸在朕这里好好的,你亲自去看便是。景州到底如何?前线并未传来战报,你是如何知晓景州失陷的!谎报军情可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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